“雷贾德，你在吗？”
孚礼跟着凯米尔德进了屋，映入眼帘的是个没什么生活感的房间，凯米尔德和雷贾德常常因为贝尔维的命令而东奔西走，呆在这里的时间实在不多。多数物件都会积起灰尘，所以几乎感觉不到有人生活在这里，可能只有卧室里杂乱的被褥还能说明这里并非一个空屋。
凯米尔德在右手边的一个房门前停下脚步，孚礼看见他皱了皱眉头，吞咽口水的动作也因为喉结的运动而一览无余。
——雷贾德就在这里面吧。
孚礼这么想着，他和凯米尔德都不愿意跨出那一步。但是对于凯米尔德而言，这又是不能回避的一步。
“雷贾德，你在吗？”
凯米尔德再次问道，同时伸手握住了门把，慢慢打开了门。
对于门外的两人来说，等待门扉的角度慢慢变大是种可怕的体验。就好像知道礼物盒里装的是个炸弹，一打开就会粉身碎骨，却不得不逼迫自己走上绝路。内部的情形越来越清晰，尽管如此，孚礼却总有种猛兽会从门内扑出的错觉。
“啊，你回来啦。”
没有野兽。
在层层叠叠的书堆里盘腿坐在地上的只有一脸诚恳的眼睛少年，那张涉世未深的脸上满是即将步入青年的萌动和半成熟。他手上足有一个手指那么厚的书已经读了四分之一，镜片的外侧映出凯米尔德和孚礼的影子，内侧则由原先的欣喜转变成略带惊讶的瞠目。
“副团长，你怎么来了？”
孚礼被那张单纯的脸完全震住，只能用眼神向凯米尔德求助，但凯米尔德已经低下了头。他把整个脸都躲到了阴影里，孚礼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用看也能够明白，那想必是相当痛心的表情吧。
然而对孚礼来说，他也还没有完全做好面对这一幕的心理准备。
“我来是为了……”
孚礼想不出一种婉转的方法来向雷贾德传达他到这里来的真意。
凯米尔德突然抬起手对孚礼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对不起，”他虚弱地说道，“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
孚礼愣了一愣，但很快就会意地点了点头，比起自己，凯米尔德或许更适合开口吧。他这么想着，转头走向外间，带上了门。
“怎么了？”
雷贾德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他将手上的书“啪”得合上，放在膝盖边的地上。
低着头的凯米尔德透过余光能看清那本书的封面，那本厚得像字典一样的大家伙凯米尔德也曾翻过，书名叫做《人体礼赞》。说白了，就是一本解剖学的教材，同时也详尽地表述了各种可能致死的方法。那是一般只有医学生和研习杀人术的人才会涉及的领域。本来对于凯米尔德而言，博览群书的雷贾德看这样的东西也很正常。但是把这本连同最靠近雷贾德身体的那一整落书一起看时，背脊的凉意就会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
明明早就意识到了，为什么没能及时掐死那个火苗，却任由它燃烧？从贝伦瓦尔回来的时候，凯米尔德明明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却不敢捅破那层纸。也许早点和雷贾德好好谈一谈的话，现在根本就不需要面对这样的事实。世上没有后悔药，但是后悔的情绪，人类却从未在进化中遗失掉。
“对不起。”
凯米尔德从来没有用这么沉重的语气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话，但是他无法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和善，即使是突兀到会扎进心里的句子，也是在他肚子里反复酝酿之后才吐出的心声。
“啊？”雷贾德错愕的表情下，是凯米尔德准备揭开伤口的决心。
“我对不起父亲大人，没有照顾好你。”
“为什么突然提起父亲啊？”
雷贾德咬了咬嘴唇，眼镜的镜片反射出凯米尔德悲伤的脸庞，往事就像跑马灯一样开始在眼前旋转。
凯米尔德抱着母亲的尸体离开努尔村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雷贾德的父亲，卡恩·洛克。
老洛克与凯米尔德的父亲一起负责为努尔村开凿第13号隧道，他们是挚友。所以在凯米尔德的父亲死于隧道事故之后，老洛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通过书信和凯米尔德的母亲保持着联系。他知道他们母子在那里过得并不好，但是凯米尔德的母亲却一直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老洛克常常自责说如果自己当时足够坚持，将他们两人带离那个疯狂的地方，那最后努尔的惨剧也一定不会发生。
不过，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有如果的。
老洛克曾经说，神明一定还在眷顾凯米尔德。所以才会让他在凯米尔德最需要的时候，扶住了少年倒下的身躯。
凯米尔德早就抛弃信仰什么的了，神明存不存在他都无心理会，他想要的不过只是自由。他相信这个满脸络腮胡的老男人能够给他自由，因为那个时候，他眼中的自由不过是摆脱那些唾骂和欺辱，能够和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在天空之下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个犯了屠杀罪的可怕孩子。即使他被收养以后，“洛克就是那个杀了努尔村十七个人的杀人犯”，“那个孩子看眼神都知道有多凶恶”，“那是异教徒的孩子啊，果然是恶魔”，这样的话语还是不绝于耳。
离开努尔并不能带来重生，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圣都的人更加矜持，不会光明正大朝着凯米尔德扔石头而已。
结果，就连老洛克也因为收养了他而被官僚司革职了。
老洛克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地维持着生计，被革职的骑士在圣都处处都会受人白眼。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凯米尔德，甚至有时候，他宁可对自己和雷贾德更加严苛一些。
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凯米尔德当时这么想。
所以，为了这个被自己索取殆尽的男人，凯米尔德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早晨，清冷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清醒到有些过了头。凯米尔德记不清那天早上听见的是夜莺还是乌鸦的叫声，他只记得自己紧张得浑身发抖，在那个冷到空气都像结了冰的早晨却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这一天，是圣都每年都进行的武艺大会的日子。按照惯例在武艺大会上受到赏识的人，就可以获得骑士的头衔。
凯米尔德希望为父亲赢回尊严，所以他站到了那个擂台上。
但是没有人与他对战。
没有人敢和一个犯了屠杀罪的杀人魔对战，哪怕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孩子。
朝凯米尔德袭来的只有辱骂声，那些可怕的话语瞬间包裹住了凯米尔德的整个世界。如果那个时候不是老洛克及时赶到，把他抱进怀里，用双手盖住他的耳朵，他可能会就此迷失方向吧。
如果说真的有命运这样东西的话，凯米尔德愿意相信那其实是一个烙印。是一个自己看不见也洗不掉，但其他人却始终都感觉的到的烙印。所以让人憎恨的人，到哪里都会让人憎恨；惹人讨厌的人，不管和谁在一起都一样惹人讨厌。对于凯米尔德来说，他身上一定是烙着这么一个让人厌恶的烙印，所以到哪里都没有人接纳他，所有人都想要用尽全力把他踩在脚底下，横不得把他的灵魂抽出来扭断。
“爸爸，”凯米尔德那个时候这么称呼老洛克，“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呢？”
老洛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那时他只是露出同情的表情，抚着凯米尔德的头说道：“没关系，还有我和弟弟嘛。”
“混蛋，你怎么可以放任这个孩子到处乱跑呢！”
“居然还跑到武艺大会上来，太放肆了！”
“不要以为因为自己是孩子可以不接受惩罚就太肆无忌惮了！”
“这种小小年纪就会杀人的孩子有多可怕，洛克，你这是养虎为患！”
各种责骂声铺天盖地而来，老洛克却一句都没反驳，他只是牵着小凯米尔德的手，慢慢地朝台下走去。
“慢着，你真的打算要养这个异教徒的孩子吗？”有人拦住了他们，凯米尔德不知道这个一身制服的人是谁。
“他已经是我的孩子啦。”
老洛克的大手十分温暖，能够给凯米尔德足够的安全感。
“异教徒都是恶魔啊，你忘记了吗？”
“这个孩子没有信仰，他不是异教徒，他只是我的儿子而已。”老洛克非常自豪地，昂起头大声说道。
“什么！”
然而这句话，却触怒了擂台上下的所有圣都人。
“你居然也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没有信仰，你是要忤逆神明吗？”
“圣都怎么可以允许有这种事！”
“把他们抓起来！抓起来！”
人群开始起哄，骚动一波接着一波。当时的凯米尔德不明白，为什么异教徒的孩子可以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下来，没有信仰的人却不可以。后来他才明白，那个时候的努尔已经迫于圣都的重压，对外宣称抛弃了原先的信仰。因此对于这些圣都人而言，所谓的异教徒不过是过去时而已。
那些辱骂自己和母亲的努尔人，那样言之凿凿地唾弃信仰圣都教义的母亲，结果，他们自己的信仰也是说扔就扔的吗？哼，真可笑。
被激怒的人潮一波又一波地朝擂台涌来，很快，洛克就只能把凯米尔德护在怀里，在地上缩成一团。即使这样，凯米尔德还是能感觉到雨点般的拳头触及到身体时的痛感。
在那个温暖但是黑暗的怀抱里，凯米尔德再次领会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