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米尔德，你想做骑士吗？”在擂台上被打成重伤的老洛克躺在床上，全身都惨不忍睹地缠着绷带，却还是微笑着对凯米尔德问道。
凯米尔德难过地摇了摇头。他才不要做什么狗屁骑士，他只是不想父亲受到和自己一样的对待而已。他想用自己的手帮父亲把那两颗象征身份的蓝晶石夺回来，但是却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的下场。
“你去把那边的柜子打开，把最底层的那个包裹拿出来。”
凯米尔德依照洛克的指示，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布包，把它送到洛克面前。
老洛克慢慢打开布包，出现在凯米尔德眼前的是一件全新的制服。与正式制服唯一不同的是，这件的领口上没有镶嵌蓝晶石。
“这件衣服就送给你吧。”
“我不要。”倔强的凯米尔德别过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老洛克“嘿嘿”地笑了几声，笑声异常虚弱，他抖开衣服，爱惜地抚摸着袖口的部分，对凯米尔德说道：“别任性啦，这件我可从来没有穿过呢。”
凯米尔德咬着牙把制服接过，看了几秒之后，忽然恶狠狠地扔在地上叫道：“我才不要做什么骑士！”。
老洛克叹了口气，突然严厉地呵斥道：“你这个蠢货！”
凯米尔德一下子被吓呆了。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没有尊严是不会有自由的！但是尊严要靠自己去争取！我要你穿上这件衣服，然后给我记住今天的事情！你必须向我发誓，你一定要成为圣都的骑士！一定！”
凯米尔德的视线被眼泪完全模糊，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已经把嘴唇咬出血来了。老洛克第一次用这么凶的语气和他说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父亲并不是失掉了尊严，而是把尊严留给了自己。
凯米尔德现在身上穿的，就是父亲的那件制服。灭国战争打起来以后，所有人都已无暇顾及这个异教徒的孩子。等到反抗军打到圣都的时候，凯米尔德也拿起了武器，他的战功终于为他赢到了那两颗父亲失掉的蓝晶石。可是那时父亲已经不再世上，剩下的只有弟弟，还有他一心一意追求却始终得不到的自由。
所以，如果连雷贾德也失去，凯米尔德就等于失掉了他的整个世界。因为夏曼口中的那个自由，他终于知道，是如同空气一样，始终存在，却又握不住的东西。
凯米尔德抿了抿嘴，微微扯动嘴角企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并不成功，他低声说道：“我答应过父亲，会好好照顾你的。”
“你对我很好呀。”雷贾德低着头回答道。
凯米尔德的余光落到自己领口的蓝晶石上，它的反光好像嘲笑一样让凯米尔德非常难堪。“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刚才去哪里了吗？”
“哎？”雷贾德似乎没有预料到凯米尔德会这么问，一时竟然说不出话。等他缓过神来，才带着尴尬地回答道：“我在家里看书啊。”
“整晚吗？”凯米尔德继续逼问道。
“嗯。”雷贾德的眼神闪躲，看上去非常手足无措。
凯米尔德终于只能失望地叹了口气，“对我也不能说实话了吗？”
雷贾德猛地仰头直视凯米尔德，他看见的是一张痛心疾首的面孔。那张脸上写满了世界末日时的那种心如死灰的绝望，明明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死亡，却又无处可逃，只能被迫接受的痛苦与无力。
“我刚才见过密兹了啊。”
仿佛下了最后通牒一般，凯米尔德说道。
雷贾德听完，慢慢闭上了眼，他从手足无措中被解脱了出来，竟然渐渐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
那一瞬间，凯米尔德知道，他记忆中的那个弟弟，终于远去了。
“你已经知道了吗？那个人真多嘴。”雷贾德扭曲地笑着，“我只是去杀了几个该死的人而已，难道凯君也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吗？”
“你觉得呢？”凯米尔德强忍住内心的冲动，努力维持平静和雷贾德对话。
“我也不过是想替你分担一点而已。杀人什么的，凯君一点都不喜欢不是吗？我可是一点都不介意呢。人和这些书是一样的，不光多到读不完，这里面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都必须要自己分辨。把精华留下，把糟糠丢弃，这不是很正常嘛？”
凯米尔德几乎是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雷贾德，他把一切说得那么自然而然，就好像只是在卖弄他从书本上得来某条理论一般。可是世界上绝不会有一本书会印上这么生硬又冷漠的话语，只有人心会如此。因为一旦自己踏过了界限，就会失掉衡量身边一切的准则。
“你看这里的这些书，”雷贾德侧过身，伸出手指指向身边的书堆，“这里面有很多都是经典之作，但还有更多的是无用的垃圾。那些垃圾除了会把读的人引入歧途之外，什么用也没有。而且，经典的诞生总是非常缓慢而且稀少，垃圾却会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只有读了才会知道这当中竟然有这么多的垃圾。如果任由这些东西流传下去，它们就必然要多浪费很多人的时间。万一给孩子看到，说不定就把孩子原本正确的思考方法给毁了。所以说，每次我读完一本垃圾之后，就会立刻把它烧掉。”
雷贾德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接着说道：“人也是一样的。不把垃圾清楚掉的话，这些毒瘤就会继续坑害其他人。所以说，我只是在做清扫的工作而已。”
“你开什么玩笑！那是人！”凯米尔德终于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们不也是这么干的吗！”雷贾德也争锋相对地叫道，“你们也不过是随手挥一挥剑而已，为什么你们可以我不可以！”
凯米尔德目瞪口呆地看着雷贾德，他现在终于知道贝伦瓦尔的那一幕在雷贾德心中投下了多重的阴影。他已经坏了，密兹杀人的场景在他心里反复地循环，让他无法辨清分割道德标尺的界线。
“够了……”凯米尔德不能再继续和他争辩下去，因为首先跨过了线的是自己。他一直以为雷贾德只是跟随，却没有料想到他其实是在追赶。所以，凯米尔德其实没有资格去责备这个孩子，因为身为被追赶目标的自己，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雷贾德用力抿嘴，把头撇向一边，“这么说，副团长是来抓我的？”
“他只是把你带去总部而已。”
“只是？”雷贾德的嘴角微微一抽，形成一个轻蔑的笑，“这么说他不准备逮捕我？”
雷贾德的话直戳要害，凯米尔德突然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认真地审视雷贾德。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只是凯米尔德过于迟钝才一直没有发觉，他非常聪明，能够只靠一个眼神就领会别人的意思。他不断地在学习，在吸收着身边所有的一切。是自己毫不设防地把一切都袒露在他面前才会搞成今天的模样。本来以为只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就是最好的保护，现在反思起来，这么做恰恰是毁了他的第一步。
“等到风头过去，就会让你回来的。所以，”凯米尔德知道这是自己的怯懦，贝尔维也许正是体谅了这种怯懦，才会做出这种决定的吧，“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凯君，讨厌我了吗？”
“不，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但是现在你还可以回头，团长他们给了你机会，他们愿意承担起办事不力的责任，把你杀人的事当做悬案来处理。所以等到事情完结以后……”凯米尔德想说，我希望你变回原来的雷贾德。但是这种梦话，认清了现实的人是不会说出口的。
“嗯……”从雷贾德喉间发出的声响，说不清是思考的踌躇声还是同意的应答。只是发出那个声音之后，雷贾德就没再说话，他沉默地从手边的书堆里抽出几本书抱在怀里，似乎是做着出行的准备。
那本《人体礼赞》就被扔在地上。雷贾德没有把它拾起，凯米尔德也希望他再也不要将它拾起。
孚礼这个时候敲了敲门，凯米尔德猜想他也许一直在外面听着他们的对话吧。这是一份很沉重的恩情，凯米尔德不会忘记的。
“我们走吧，副团长是来接我去总部住的吧。”
“啊、好。”
对于坦然出现的雷贾德，孚礼不由得感到惊异。他在门外听见了两人的争执，那些对话对凯米尔德来说，简直就是剜心的刀吧。
“对了，”雷贾德突然停下脚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孚礼说道，“人虽然是我杀的。但我只是偶然得到了那些逃犯藏匿的情报而已。”
“你什么意思？”
“这一连串的越狱和我可没有关系。我想应该是有人帮他们越狱的吧。再怎么说，圣都监狱也不至于松懈到这种程度。”
孚礼皱起了眉头，之前他们的确考虑过这些越狱案件可能是有人协助作案，但是手法和动机都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最初虽然有过这样的想法，调查过一阵之后很快就放弃了。
“那你的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凯米尔德追问道。
“买的。”雷贾德答道，“从情报王那里。”
情报王的名字突然出现对孚礼和凯米尔德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虽然很早之前就知道情报王的老巢就在离熊屋的不远处，但是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想起他。孚礼知道贝尔维有时候也会只身去拜访他，但他从来没有被牵涉进和骑士团有关的任何事件中。
“他好像是一副很像卖我情报的样子，”雷贾德回想起自己与情报王见面的场景，“密兹说他的情报一般都是很贵的，可是我觉得他好像不惜免费也要把那些人的信息塞给我。”
——还有一个吗？
凯米尔德内心翻腾着，把雷贾德推进火坑的人竟然还有一个。抑制不住的愤怒在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为什么大家都要这要对待这个孩子？千方百计给他铺好了路，只等他走上去，那种通向罪恶和不赦的路，为什么啊！
失去理智的凯米尔德突然撞开孚礼和雷贾德，朝屋外飞奔而去。
“凯米尔……”孚礼喊了一声，但凯米尔德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目睹了雷贾德却突然慌了神，“凯君他怎么了……”
自从学会了杀人之后，雷贾德突然觉得世界什么的不可怕了。但只有一样东西，失去的话世界就会崩塌。所以为了守住那样东西，为此牺牲也在所不惜。只是他还来不及发现，那样东西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没有意识到，凯米尔德与他是一样的。他之所以不懂得这一点，因为没有书上写过，所谓亲人，就是最后依靠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