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迪克·夏曼,圣都最赫赫有名的情报贩子,通称“情报王”。同时也是凯米尔德多年来一直都在苦苦寻找的游吟诗人。
一连串的变故已经让凯米尔德失去了方向。雷贾德事件的冲击还没有过去,对情报王的恼怒也还在胸腔中隐隐燃烧,但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却让一切都被迫停下了脚步,仿佛时钟被突然砸在了地上,时针和分针就此动弹不得那般,凯米尔德觉得自己的大脑卡住了,思考完全停止,连呼吸也脱离了掌控,变成了无意识的机械运动。
他第一件明白过来的事,是贝尔维早就知道情报王就是夏曼的事实,因此他才会在他进门以前留下那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贝尔维一定预见到了他们相遇时的这一幕,同时也能够推理得出,就算是为了雷贾德,凯米尔德也是绝对不会对夏曼刀剑相向的。
穆迪克·夏曼好像完全不知道凯米尔德的来意一般不设防地拥抱着他,他们好像是久别重逢的父子一样拥抱在一起,那场面谁见了都会为之动容。只不过,在这间气氛诡异的空屋中进行这场演出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味。
穆迪克大笑着,笑声在整个房间中回荡,那种坦诚地开怀大笑让凯米尔德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就是将雷贾德推向疯狂的罪魁祸首之一。可是雷贾德不会撒谎,这一点同时也深深地刻印在凯米尔德的脑海里。想要刨根问底的急切在凯米尔德身体里涌动起来,他挣扎出穆迪克的怀抱,用完全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看着穆迪克,问道:“你就是情报王?”
“嗯。”穆迪克得意地点了点头。
凯米尔德的双眉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很吃惊?”穆迪克眉飞色舞地问道。他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玩弄桌上的纸牌,硬质的牌面被他弄得啪啪作响。一个怪异的图案很快从他的双手中诞生出来,穆迪克用手一抹,紧接着又拼出另一个图案。那些牌似乎变成了拼图,在他的手里被随意地塑形。
凯米尔德沉默了一会,他看上去像是在认真观看着穆迪克的纸牌秀,其实却是在飞速地思考着如何开口。只是几秒钟以后,凯米尔德的视线却完全被那些图形吸引住了。
穆迪克的动作开始变慢,就好像是为了让凯米尔德能够看清每个图形一般。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仿佛在确认凯米尔德是否还在看着他。这场寂静的演出只有一个表演者和一个观众,传递的是只有这两人才能明白的信息。凯米尔德慢慢咬住嘴唇,泪水从他的眼角慢慢渗出来,缓缓地淌过脸颊,从下巴滴落到地上。
“真是,能想出用这种方法交流的,也只有你穆迪克了。”
这个透出可怕的冰冷和决绝的声音凯米尔德很熟悉,他甚至不需要抬头去确认那个慢慢从门外移动进来的人影。
对不该抱有期待的人抱有期待,那是自己的愚蠢。
看不透他的表情,理解不了他的心情。他每一个眼神和每一次微妙的肌肉动作,所有一切传递出的信息都是危险的,但是凯米尔德从来没有警惕过。
跟随着地狱来的“恶者”,竟然还奢望着不被沾染么?
“贝尔维大人。”
凯米尔德用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悔恨的语气叫着贝尔维的名字。这名字多可怕,这名字是一个符号,一旦贴上了身体,就不得不接受他肆意生长侵蚀着宿主意识的事实。多年以来不曾有人逃离。与他同路着都一个个倒下了,未曾倒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总而言之,与他相识便是最大的不幸。
“看你哭成这样,久别重逢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贝尔维慢慢凑近过来,他的余光扫过穆迪克已经停止动作的双手,嘴角抽出一丝冷笑。
“我就知道你靠不住,果然还是告诉他了。”
穆迪克淡淡地回望了贝尔维一眼,“我没有打破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没有‘说’出来。”
“哼哼,也是呢。”贝尔维冷笑了几声,放弃了与穆迪克的继续对话,将注意力转到凯米尔德的身上。
“你应该都明白了吧,放出死刑犯的是我,让穆迪克卖出情报的也是我。我才是那个把你弟弟变成杀人魔的仇人。”
凯米尔德手上的伤突然疯了似的疼起来,可是他却突然爱上了这种疼痛的感觉。身体的折磨能够减轻心里的煎熬,他甚至不需要用另一手去护住自己的伤口,就任凭它折磨自己吧,这样自己就不用分神再去憎恨眼前的男人了。
“你要对雷贾德做什么?”
“不做什么,”贝尔维瞥了一眼凯米尔德颤抖的手,“他现在在总部里受我们保护,你不是知道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雷贾德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我的骑士团里没有孩子,整个圣都所有的骑士里也没有孩子。你们不是都宣誓过吗?不是随时都能用生命来捍卫圣都的吗?这是孩子会说的话?”
贝尔维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你把他保护的太紧了,我们骑士团不需要这样的无用之人。”
凯米尔德用力握紧了拳头,他觉得伤口都要裂开了,可是不这样做,他的心情就无处发泄。
“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付出和回报并不是对等的,一旦选择成为付出的一方,就必须做好被人掏空的准备。凯米尔德痛苦地仰起了头,他不得不嘲笑自己的幼稚可笑,那么多人为自己付出至死,自己却居然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自己早就做好了为雷贾德付出至死的准备了,可是,难道说,还不够吗?
如果还能更多一些的话,是不是能把那个纯真的少年,换回来呢……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贝尔维冷峻地说道,“你答应无条件地为我做一些事情,我就能保证雷贾德的安全。我保证让他绝对不再去杀人,会让他安安心心地呆在总部里。”
“好。”凯米尔德甚至不问贝尔维所说的事情的内容,只要能保住雷贾德,再丑恶的事情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完成。
“很好。”贝尔维满意地点点头,“我看你不如现在回去看看雷贾德怎么样?他应该需要你陪着,我和情报王还有些事情要说。”
凯米尔德紧张地看了穆迪克一眼。
“没事,我可不会因为生气就杀人灭口。”
穆迪克也向凯米尔德点了点头。
凯米尔德突然觉得累到了极点,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出了房间。结束了,他包裹自己的最后一层保护膜也破裂了,整个黑漆漆的世界都在侵蚀他。从现在起,他和贝尔维再也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他们成为了互相独立的两端,中间被看不见的线紧紧相连,只是凯米尔德被缠绕得更紧而已。
“他走了啊。”穆迪克用微微感叹地语气说道。
“是啊,怎么,你们还没来得及叙旧?”
“我是想说,你终于可以放松一会,不用继续演恶人了。”
贝尔维听了一愣,过了一会才释然地笑道:“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了。”
“你啊,设了一个这么复杂的局,就是为了让他对你俯首听命?还是说你真的打算让他去做那件事?你不会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你的问题真多啊。”贝尔维移动到桌前,伸出手来拿起几张纸牌,“一个问题一张牌,你这里有多少张?够不够你问完啊?”
“嘿嘿,你想要就都拿去啊。这可是情报王的真迹,也该会值几个钱吧。”穆迪克低低地笑了几声,却一点也听不出高兴的感觉,“你是真决定恶人做到底了?其实根本不用把那个叫雷贾德的孩子也拖下水吧。”
贝尔维抽出一张牌,朝穆迪克挥了挥,放进自己怀里,“第一个问题。那个孩子其实已经坏了,密兹说他已经越过了界限,我只是稍微利用一下他而已。更何况,他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不允许他一直这么天真下去。有时候,极端的病症只能用极端的方法才能医治。我也不过是铤而走险而已,回去以后我会想办法再刺激刺激他,给他洗洗脑。”
“你觉得他还可能变回来?”
“变回来?这要看你怎么定义了。如果我们这样的人也算正常的话,那他变回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穆迪克被贝尔维这句明显的自嘲惹得干笑了几声,继续问道:“那你用他来威胁凯米尔德又是为什么呢?他本来就很听话吧?”
“第二个问题,”贝尔维再次把一张牌放入怀中,“这不是威胁,我都说了这是交易。”
“是为了保护他们吧?”
“拜托你,不要用这么高尚的词来形容我啊。”贝尔维苦笑道,“我也没有坏到要看他们统统毁掉啊。”
“可是你毁的人却不少。”穆迪克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也有我的不得已。不过再解释也没有用,反正那个时候让落代去屠城的是我,让卡罗莱特造病毒的也是我,把他们送上战场的是我,害死他们的也是我。说我是万恶之源我都不能申辩啊。”
“可是那个时候的你是为了圣都啊?为了你的誓言不是吗?现在呢,你却决定作出叛离的事情呢。”
贝尔维随手抓起几张牌,数也不数就直接塞进怀里,“你太坏了,老是用陈述句来套我的话,这样就拱手送出我的情报也太划不来了吧。”
“哈哈,”穆迪克把面前所有的牌都理成一叠,只从里面抽出一张,剩下的全部扔给贝尔维说道:“都给你,怎么样,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吧。”
贝尔维接过牌,侧着头一张张地翻看上面的花纹,不管是山还是水,风车或者溪流,在穆迪克的笔下都显得怪异非常,却又莫名地透出一种自由的气息,也许是身为游吟诗人的他不自觉地散发出这种气质的吧。贝尔维慢慢看着,一边用平静地语调开始说道:“卡罗莱特走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以前做的那些,我至今也没有觉得是不对的,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因为那个时代需要我这么做,除那之外我不会去做其他选择,也没有其他选择可做。是我毁掉了他们几个人,这我很清楚,可是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他们知道自己要做支撑起圣都光辉形象的影子,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贝尔维把牌放下,认真地直视穆迪克的双眼继续说道:“可是,卡罗莱特死的时候,凯米尔德见到了那个人。我一直都觉得她还没有死,我相信她会回来的,果然如此。”
“难道说……”穆迪克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却无法将那个在嘴边的名字说出来。
“我们欠她很多,尤其是我。她让凯米尔德传话给我,‘扭转的秩序必须重新塑造,这个虚伪的世界不可能为神所接受’,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她也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完成上次没有完成的事情。我想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该是到了把那些残余统统了结的时候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但是时代的潮流不是我们这种人一厢情愿就可以改变的。我们阻止过一次了,但是对于以后的人来说,这样是不可以的。”
“你教会凯米尔德要追求自由。但是现在的时代是没有自由可言的,你看他,就算不是因为我,上面那些老头子也会把他塞进这个乌烟瘴气的骑士团,他们也一样会把过去让我们去做的事让他重新做一遍。他们无所谓牺牲,无所谓罪孽,他们所想的不过是巩固住自己的位置而已。他们需要的不是我或者撒金,他们需要的只是为他们牺牲的人,抓住合适的人的软肋,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傀儡。只要他们还在,这个世界就不会得到解放,凯米尔德也永远不会得到自由。这是我们留下的毒瘤,必须靠我们来把他斩断。”
“你啊,”穆迪克痛苦地叹息一声,“你也太可怜了。”
贝尔维温婉地一笑,“我做好准备了,上一次不小心捡到了个正义的光环,这一次改把自己真正的样子拿出来了。”
穆迪克注视了贝尔维几秒,拿出最后的一张牌,正面朝上推到贝尔维面前,“那这个呢,你要怎么处置?”
贝尔维拿起那张牌,牌上三个少女的面目完全是模糊不清的,但是她们四周那些模糊的影子却透出神圣的寒气。
“她们——也该解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