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的日子总是不太真实。
孚礼从梦中醒来,稍稍竖起身子,惺忪的睡眼便被被子上的阳光吸引住了。他维持着上半身诡异的倾斜角度,开始思考今天的该完成事项。半晌之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无所获。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清闲让人一下子失掉了原本的节奏,雷贾德的风波过去之后,圣都便归于平静。虽然骑士团的最主要工作,也就是抓捕谋杀费金特主教的犯人一事至今都还没有着落,但显然酷达这一人物的曝光已经让这个事件失掉了它原本的吸引力。反正骑士团上下现在对此事都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如果酷达再不出现,这件事情也可能就此成为悬案,至于会走到这地步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团长贝尔维完全对追踪抓捕绝口不提的缘故。
孚礼心里明白这件事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圣都之外还有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在蠢蠢欲动,洛比斯便是个最有力的证明。敌人这么长时间没有动作,一定是在暗中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
话虽如此,处于被动地位的骑士团却什么都干不了。线索严重不足,根本就找不到敌人的蛛丝马迹。贝尔维整天不是喝茶就是赏花,就算孚礼想要把他的这种行为看作一种精妙的麻痹敌人的表演,也实在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个风之子的纹记到底代表了什么呢?孚礼最近总是想起酷达手臂上的花纹,他找遍了圣都图书馆中所有有关的文献,却连半个有关联的字也没发现。问贝尔维时他也只是摇头,就连他究竟是否知道都不能分辨。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似乎成了悬在孚礼心口的一个不解之谜。
用力伸展双臂之后,孚礼起身洗漱,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早安,先生。”家里的女仆行了个礼,端上了热腾腾的煎蛋和香肠。
“谢谢,早安。”孚礼礼貌地回应道。
今天又该干些什么呢?孚礼一边将食物塞进嘴里,一边想道。
“今天的香肠真不错。”
“谢谢先生,这些香肠很新鲜,是今天早上从集市上买来的。”
“哦。”
孚礼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集市了,从洛比斯回来以后,他一改往日骑士团“保姆”的形象,企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实干型的领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贪心不足呢?那个时候的孚礼,满脑子都想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不甘心只是处理着打杂后勤的小事,为了能够得到那个去洛比斯出任务的机会,甚至不惜无视掉肩伤。可是结果却一点也不是他所期望的那样。
至少那个时候,单纯的雷贾德还会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傻里傻气地在人群中大喊自己“副团长”,不懂得顾及背着箩筐的孚礼的感受。
可是现在,这样的画面再也不会出现。
孚礼突然觉得嘴里的食物味如嚼蜡,他放下刀叉,板着脸离开了饭桌。
“啊,先生,”管家突然叫道,“刚才贝尔维大人派人来说,让您直接去驿馆见他。”
“驿馆?”
孚礼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影子。
当亲眼见到那个手上握着铁伞,身上穿着百褶裙的少女身影的时候,孚礼只能一愣一愣地杵在原地。
艾丽莎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朝孚礼招了招手,“哟~”,之前那个愁容满面的公主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花一样的容光焕发的脸。
“你怎么来了?”过于吃惊的孚礼忘记了礼数,或者是因为他和艾丽莎过于熟稔,总而言之他破天荒地,直接用一个“你”对着艾丽莎大叫起来。
“我不能来吗?”艾丽莎对孚礼的语气颇为不满,双手叉腰地回敬道。
洛比斯事件降下帷幕至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孚礼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里艾丽莎焦急的样子,还有在布里安墓前下定决心的样子,在皇宫里听说真相时震惊的样子,这些记忆都还历历在目,她明明说过要在洛比斯好好地领导民众开始新的生活,怎么会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你就当是我叫她来的吧。”
从艾丽莎巨大的裙摆后面,依稀能辨认出的轮椅的轮廓,慢慢从侧面绕出露出了驾驭者的真面目。贝尔维脸上挂着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对孚礼招了招手说道,“你来了我们就可以谈正事了吧,来来来,我们到里面去谈。”说完,他用手指了指里间的门,便带头朝里面移动了过去。
孚礼一脸愕然地跟随其后,艾丽莎在他身侧做了一个鬼脸。看来艾丽莎看到他似乎很高兴,不过对于孚礼来说,只要艾丽莎早早忘记那件事情,不要老是把“对不起”挂在嘴边就足够了。
“咳咳,”贝尔维咳了两声,转过身来与两人面对面,指着窗边的椅子让他们坐下。
“找你们来是为了诺斯利的事情,”贝尔维一进入正题,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只有艾丽莎知道哪里的情况,所以我才写信给你……”他略有些不爽地顿了顿,孚礼瞬间明白过来,原来贝尔维只是写了封信,谁知道艾丽莎却整个人都跑到了这里。
“孚礼已经派人调查过,并没有发现诺斯利有任何的异常。”
孚礼点了点头。多次调查之后,诺斯利依旧像是一张崭新的白纸,什么污点都没有发现。
“这不可能,那个下人明明……”艾丽莎挑起眉毛,对孚礼质疑道。
“你说的那个下人,”孚礼不紧不慢地回应道,“我已经查过,这个人已经不在诺斯利了。”
“不在诺斯利?”
“他被流放了,罪名是冲撞城邦贵族。从时间上来看,那段时间与诺斯利有过接触的城邦贵族只有你。”
房间里一阵沉默。艾丽莎曾经说过,自己离开时这个人并没有受到处罚,可是现在却因为“冲撞城邦贵族”而被流放?
“那个人是专门负责驿馆接待的下人,他的工作就是照顾所有到诺斯利的外城邦贵族。基本上没有机会接触到本城的贵族,而且你知道诺斯利城的等级是很低的,就算是得罪里城里的人,也不可能用那种罪名被流放。”
艾丽莎握起了拳头,“这不可能!他们总不能在我面前的时候还像没事一样,反倒是我走了才做出反应的吧。”
“这当然不会,理论上说不通。”贝尔维说道,“正常情况下,这种颠倒逻辑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如果因为你的事情要惩处他,当然是应该当着你的面,不然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孚礼和艾丽莎的四只眼睛死死地盯住贝尔维,期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概是事后发现你和我们有所接触,才临时做出那种决定的吧。”贝尔维微微沉吟,“如果艾丽莎说的是事实,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诺斯利的人本身并不觉得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所以就连城主也没有要对那个人做出惩处,但是之后,可能是有第三方的其他人,我只是说可能,提示了他们。所以他们才在事后做出反应。”
“第三方……”
这对于几个人而言,都是一个再敏感不过的词汇,因为除了那几个人之外,可能再也没有其他人更适合来扮演这个第三方的角色了。
“又是他们吗?”艾丽莎一想到那些在背后操纵洛比斯瘟疫的人,就恨得咬牙切齿。
“虽然只是可能,但是我们不得不小心提防,”贝尔维神情严峻地继续说道,“我写信给你,是为了核实那个人所说的话。”
艾丽莎点了点头,开始努力回忆道:“那天是做祷告的日子,我记得,本来以为这些下人都会因为早上要祷告而不出现的,谁知道一大早就看见那个人围着我团团转。所以我就问他,‘你不用祷告吗?’他就笑笑,也没回答我。所以我就逼问他了。然后他就说,‘我们是不祷告的,我们不相信神明。’”
说到这里,艾丽莎还是忿忿地咬住了嘴唇,“他还说,‘神是不存在的,公主殿下。圣都都是骗人的。你看看上一代的神祭司,还不是一样病死了?’我听了很生气,可是他看我生气反正话更多,又说‘要是神是存在的话,人类就是污垢,他看着我们生老病死,也不对我们施以援手,管你再可怜再痛苦,当神的还不是一样享用供奉,却对我们不管不问?除非我们根本不是什么神的子民,一开始就是被神抛弃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痛苦的吧?’我越听越生气,所以我就……”
“你就砸了他……”孚礼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这句话,立刻就连自己也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艾丽莎“嗖”地一下朝他抛来一个白眼,眼珠上下活动直到最终把视线定格在孚礼的肩头,正当孚礼以为她又要对过去那事没完没了的时候,艾丽莎却突然吸了几吸鼻子,发出了一声不满的鼻音,把头甩向了另外一边,
“……”
孚礼尴尬地看向贝尔维,但贝尔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像是嘲笑孩子打闹一样。
“这样子的话,一个下人是不可能自己想出来的。”贝尔维并没有纵容两人的闹剧继续演下去,他再一次将话题引入正事,“一定是有人,在那里散播这种思想。”
“但是派出去的人已经彻底调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啊。”
“还不够,还不彻底。”贝尔维紧锁眉头,用强硬的语气说道,“你们都是知道的,灭国战争的缘由。我们不能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些人不知道还在策划着什么,如果每次我们都只是被动地等他们的计划浮出水面,那就太迟了。”
贝尔维把视线投向艾丽莎,“我们不能总是亡羊补牢,就算事后补救得再及时再完美,也不可能抹掉已经存在的伤害。所以这一次,我们要走在前面。”
艾丽莎低下了头。洛比斯的瘟疫危机就算过去,留在人心里的伤口也很难在短时间愈合。卡罗莱特为此而死,尽管这样也不能改变艾丽莎的内心正在慢慢远离圣都的事实。她对神的心是坚定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可是对圣都的人,沟壑一旦存在,就不是能够轻易跨越的。艾丽莎这次来到圣都,也是想要再面对这些人一次,她想要知道他们究竟还是不是自己心里的样子,或者和卡罗莱特一样,即使痛苦,还是选择了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