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响起便犹如进入了梦境。那曲调时而明亮，时而晦暗，时而像是勇士的壮歌，时而又像是少女的低泣。静谧时宛如钟乳石尖滴下的水滴，澎湃时又像是惊涛拍案，惊天动地。琴弦鼓动出的不是音符，而是让人产生幻视的**。听者都失去了动的力气，只能目瞪口呆地任凭旋律把自己的思维拖向一个个未知的场景。整个音乐厅里只有一双手在轻轻爱抚着琴弦，只有一张嘴在微微张合间吐出芬芳的气息。在这难以名状的气氛里，所有人都醉了。
只有两个人在这样的空间里还能保有自己的意识。其中一人是这片空间的主导者米沙尔，另一个则是从演出开始就一直皱着眉头的贝尔维。
自从第一个音响起，贝尔维就维持着双手抱在胸前的姿势。他的目光好像是一头猛兽，用捕猎之前观察猎物的目光死盯着米沙尔。他能感觉到身边的两人已经变得和雕像无异，他们甚至连眼珠也没有转动过一下。这让贝尔维更加小心，有好几次他的理智都在现实和幻想间游移，不得不用手用力握紧手臂，靠微弱的疼痛感来振奋自己的精神。
在进入这里之前，贝尔维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需要以这样的状态来欣赏这场期待已久的演奏会。感觉就像是在战斗，一场精神层面的战斗，而且还是痛苦的拉力战。贝尔维的心里有一块阴云，正是这块连固定形态都没有的阴云让他不敢全身心地沉入这场演出。有什么东西威胁着他，让他必须保持清醒。
——这个男人，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圣都？
——又为什么突然回来？
这些问题的答案让贝尔维隐隐地感到恐惧。或许这只是他的多心而已，但是他的直觉已经无数次在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所以这一次，哪怕只是多余的，也不能大意。
米沙尔的技艺与乐感是无可挑剔的，所以贝尔维知道自己必须紧绷住神经才能不让自己陷入旋律的漩涡，自制第一次变得这么困难。
一曲终了，大厅里一下子进入了长长的沉默，所有人都来不及从梦中醒来，一直到米沙尔向观众鞠躬示意，观众席中才突然有人回过神来，带头鼓起掌来。
雷鸣般的掌声一波又一波，就像海潮翻滚着要将岸上的米沙尔淹没。米沙尔再次深鞠一躬，微笑着向所有观众示意，才退去了后台。
上半场就此结束，距离下半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陆续有人开始走向场外。
贝尔维也深吸了一口气，暂时缓和了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他并非打算就此放松警惕，但现在这个时间让他可以稍微舒服一些。自己本来是抱着欣赏的心情而来的，结果却搞得这么辛苦，想到这里，贝尔维不禁露出苦笑。
孚礼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很少会涉及音乐的领域，因此演奏开始不久就被完全地牵引住了，现在回过神来好像是大梦初醒，溢美之词充满了胸腔，已经不受控制地要爆发出来。
“大人，米沙尔先生真是太棒了，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音乐。”
“哦。”
“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高山上的白雪！”
“这样啊。”
“当中那个华彩段，我都觉得我不是自己了！”
孚礼没有意识到贝尔维回应得并不热烈，依旧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只觉得耳边还不停地有旋律回旋，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撒金则整个瘫坐在座椅上，把头高高扬起直视天花板，大口吸气做着深呼吸。
贝尔维一时觉得撒金的样子有点好笑，不过他却没有笑出来的心情。
“我们到外面去透口气吧。”
贝尔维虽然是用建议的口气说着，但对孚礼来说这就相当于命令。他虽然还有说不话的感慨想要发表，也只能先就此打住。撒金也起身作势要同去，于是三儿便缓步移动到正门的大堂处。
新广场的大堂相当富丽堂皇，但贝尔维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欣赏那些纸醉金迷的装饰上，他凝望着室外的景色，门口的行道树疯狂地抖动着身体，演奏会进行的时候，外面的风已经不知不觉变得很大了。
“好大的风啊，结束的时候外面应该会很冷吧。”
三人朝发声的方位看去，米沙尔正一脸微笑地站在他们身后。
“米沙尔先生！”孚礼率先抑制不住激动，叫了起来，“您的演奏真是太棒了。”
“谢谢。”
米沙尔礼貌地回应道。
“不知道两位觉得如何呢？”
“非常精彩。”
“嗯。”
不善言辞的撒金只是用点头来符合贝尔维的评价，但贝尔维的评价实在太过精炼，让撒金也露出了不满足的神色。
“那真是太好了，我可一直担心会不会让各位大人失望呢。”
“说到大人，”贝尔维顺势接下话茬，“听说今天米沙尔先生请了不少权贵呢，本来我还想听完之后可以回去向大家炫耀一番，这下就没机会了。”
“那是赞助的商人们要求的，大概是想借此认识一些大官吧。”
“也是呢。连撒金将军也请来了，还真是下足了功夫。”在撒金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之前，贝尔维又接着说道，“说起来，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请教米沙尔先生。”
“请说。”
“米沙尔先生当年在圣都这么受欢迎，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洛比斯当宫廷乐师的呢？当然，我并不是说洛比斯不好，只是和圣都相比，名声和收入都不在一个等级吧？”
贝尔维选择直截了当地把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问题合盘推出。
米沙尔的表情有一瞬间产生了不自然的变化，但贝尔维还没来得及分辨那究竟是愤怒还是憎恨的情绪，他已经恢复到原先微笑的模样，“老实说，这是因为一些私人的事情。所以不太方便将，请大人见谅。”
“这样，”贝尔维愈加感到不安起来，他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又怎么想到这次回来演出呢？”
米沙尔愣了一愣，似乎没有预见到贝尔维还会有这样的问题，显然没有事先想好该如何回答，只能有些吞吞吐吐地答道，“这是，这是有些老朋友，叫我来的。”
“啊，这样。”
贝尔维点了点头，刚想要继续刨根问底的时候，周围的其他观众陆陆续续感觉到了米沙尔的存在，渐渐围了上来。
“米沙尔先生，您真是太棒了。”
“演出太精彩了！”
“还会有其他的演出安排吗？我已经在期待下次的演出了！”
各种赞美声将米沙尔团团围住，而后便被人群推挤得越来越远。与贝尔维的对话就此中断，米沙尔忙着应付其他人的各种请求和邀请，贝尔维也就再也没有机会继续他的问话。
贝尔维第一次将不满的情绪写在脸上，就连孚礼和撒金看了也有些惊讶。虽然他们都不明白他不满的真正原因。
“大人果然也很欣赏米沙尔先生呢。”孚礼高兴地说道，他完全把贝尔维那个厌恶的表情当成了偶像被抢时的那种嫉妒。
贝尔维没有吱声，他再次把视线投向室外的远处，虽然因为人群的喧嚣听不见风声，但那花枝乱颤的景象也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好像要将一些烦恼、怀疑和忧愁吹散似的，贝尔维看见叶子在天空中打转，他突然很期待叶子可以落地，那种期待尘埃落定的感觉一定能把他的愁绪统统镇压。然而风好想知道他的心思，故意捉弄一般将叶子越吹越远，渐渐脱离了贝尔维的视线。
“难道说，果然……”
贝尔维小声嗫嚅着，他觉得那片叶子是某种征兆，也许是隔壁不远处祭祀堂里的神明，终于也按耐不住向他伸出手了吧。
回到演奏厅，还有几分钟演出就要开始了，孚礼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撒金虽然表现得并不明显，眼睛里却也充满了期待。
“哟，你们果然都在啊，”熟悉的少女的声音，“居然连撒金都在，太过分了吧，居然没有人带我来！”
“艾丽莎！”三人第一次异口同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艾丽莎站在三人面前，双手叉腰瞪着孚礼，显然是对他的不满最大。
“公主，”孚礼苦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都派人叫人来接我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撇在驿馆里？！”
贝尔维和撒金都莫名其妙地看向孚礼，孚礼则一脸尴尬。
“这个，米沙尔大人都叫你不要来了……”
原来在贝尔维和孚礼见面之前，孚礼就收到了艾丽莎的传话，但考虑到之前米沙尔和贝尔维都不让她出席，孚礼最近又总觉得对付不了任性的艾丽莎，本来以为艾丽莎一个人发完了小孩子脾气就会没事，可是在艾丽莎当面的质问之下，他还是没有勇气蒙混过关。
“我在问你！不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
孚礼只能向贝尔维求救，贝尔维只能敷衍地说道：“行了行了，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别影响别人听曲子，等结束了再说好不好？”
艾丽莎只能“哼”了一声，乖乖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