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再次昏暗下来,所有观众都停止了喧哗,把目光齐刷刷地向台上聚拢过去。
满怀期待的目光常常能带来比聚光灯更加显著的效果,当所有人都死盯着台上那一小块面积的时候,空气都只能凝固住自己免得发出风吹草动。
当米沙尔的鞋尖从幕布中出现的时候,现场立刻疯狂地鼓起掌来。尖叫声与欢呼声已经让这个高贵华丽的空间失去了原本的姿态,与优雅的音乐完全不相称的噪音在室内回响,贝尔维啧了啧嘴,把注意力从身后的人群转移到米沙尔的身上。
他还没有立即开演的打算,相反的,他不断地鞠躬示意观众表示感谢。看样子他还很乐于享受别人对他的崇拜,但这样反倒让一小群等待听曲的观众感到焦躁难耐。
“呿,真是个傲慢自大的男人,稍微有点本事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贝尔维在喧闹声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这么言道,吃惊地回头望去,说话的人物贝尔维并不熟悉,但在这热火朝天的氛围中会泼冷水的人,倒是很让人在意。
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贝尔维的视线,继续又和身边的人说道:“这个男人,当年也不过就是个街头卖艺的。”
“哦?你以前认识他?”
“哼,”那人冷哼了一身,满脸鄙视地说道,“他们可是贫民窟长大的,根本就是最下级的刁民。现在那些人居然对一个平时自己最敬而远之的家伙这么推崇,真是笑死人了。”
“他们?”
“是啊,他和他的妹妹,不过那个女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
“是啊,也怪那个女孩子命不好,那时候不小心就被选作‘试验品’了。”
“你知道的还真清楚呢。”
“哼。”那人再次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答话。
贝尔维在周遭的欢呼声中断断续续地听着这个人的话,竟然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心惊肉跳。台上的这个男人,如果真的有一个妹妹遭遇过那样子的事的话……那他的内心,还会和普通人一样吗?
“试验品”什么的词汇,是对于贫民窟的居民而言最可怕的魔咒。贵族们把抢来的供自己各种玩乐的贫民窟居民称作“试验品”,对他们百般凌辱,有时甚至真的拿来做些奇怪的实验。尽管这件事早就为大众所知,但圣都官僚们还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每个被选作“试验品”的人的遭遇都各不相同,但其实也不过是形式上的变化而已。身心上的各种凌辱,只不过是为了博无聊贵族的一笑,而最后的悲惨下场,已经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如果说当年米沙尔离开圣都,是因为他妹妹的事情的话,那么现在站在台上的他,想必也一定埋藏着深深的恨意。
贝尔维再次环视漫长的贵族,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报复的话……
“大人,你怎么了?”
孚礼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贝尔维,他第一次看见贝尔维这种双手握拳,精神绷紧的状态。
贝尔维瞟了孚礼一眼,“看来我们没机会继续欣赏这场演出了。”
孚礼愣了一愣,很快领悟过来,他遗憾地朝台上最后望了一眼,司仪正在宣告即将演出的新曲,米沙尔已经在台中央的钢琴面前坐定。
“太可惜了。”孚礼悻悻地念叨了一句,此刻他还不明白,他将再也不会有机会听见这个天堂来的乐手的琴音。
“你们去哪?”刚刚走到大堂,艾丽莎就追了上来,眼尖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开溜”的贝尔维和孚礼。
孚礼看了看贝尔维,贝尔维似乎在考虑什么,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我们稍微有点事。”孚礼先敷衍起来。
“有事?现在吗?”艾丽莎表现得相当怀疑。
“艾丽莎,”贝尔维抬起头,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如你就去做我们的座位,那边比较靠前,看得比较清楚。”
“我在问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我们反正是无福消受了,你就去陪陪撒金吧。”
听贝尔维提起撒金,孚礼想起了刚才两人退场时撒金那一脸诧异的样子。
“要我去陪撒金?凭什么啊?”
“反正你是来看米沙尔的嘛,前排座位浪费了多可惜啊。”
“……”艾丽莎被说服了,虽然还是有些赌气的样子。
“你放心,”贝尔维拍了拍孚礼的手臂,“等我们把手头的事办完了,我会好好放孚礼几天假,让他好好陪你在圣都玩的。”
“大人!”
孚礼叫了一声。
“谁要他陪了!”
艾丽莎跺了跺脚,转身回演奏厅去了。
“大人,您又……”孚礼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总不能用胡说八道这种很不尊重的词汇。
“艾丽莎不好吗?”
“这不是公主好不好的问题吧!”
“我觉得你们还挺配的。”
“大人!”
尽管孚礼拼命抗议,贝尔维却一点也不领情,只是他的表情非常冷淡,看不出是在调侃。
“如果真的如我所料的话,你不陪她也不行了。”
“啊?”
贝尔维再次抛下一句让人不能理解的话,孚礼只觉得身处在云里雾里,完全没有方向。
“艾丽莎?”
贝尔维和孚礼突然离场已经让撒金感到奇怪,这回艾丽莎又突然跑上来坐到他身边,搞得刚刚进入前奏情绪的撒金一下子没了感觉。
艾丽莎也不吭声,只是一脸不爽地白了撒金一眼。
撒金更加莫名其妙,虽然艾丽莎向来都对他不怎么友善,不过那也只是玩耍时个人扮演的角色不同而已。现在这个白眼算是怎么回事?
“喂,贝尔维呢?”撒金压低嗓子问道。刚才贝尔维突然离席,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两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艾丽莎又白了撒金一眼,“不知道。”
撒金心里叫苦不迭,这个丫头小时候就很难搞定,现在更加难以对付。贝尔维之前曾经称赞她已经长大成熟,有了领导者的觉悟。现在看来,根本就还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片子!
所幸现在还有音乐可以转移视线,既然艾丽莎对他爱理不理,但撒金也不必倒贴上去。他也乐得假装身边没人,把注意力统统融进米沙尔的钢琴曲里。
米沙尔的手在键盘上上下翻飞,黑白琴键上,他黑色的袖口和白色的手套几乎就是键盘本身化成的精灵。那旋律不是被演奏出的,而是钢琴自己在歌唱。米沙尔只是钢琴的媒介,为世人带来音乐世界的礼物。
这一次他演奏的是一组组曲,因此不会像上半场一样让人神智游曳到迷失掉自己。但每一小段都情深意切,撒金偷偷瞥了艾丽莎一眼,竟然发现她眼角闪着泪光。
第二首曲子结束之后,米沙尔突然开口说道:“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曲子。”
台下的观众一听见最后,又开始喧哗起来。
“这组曲子是我这些年在洛比斯的心血之作,我希望能以这组组曲为我的音乐画上一个句号。”
宛如诀别一样的话语,让观众又稍稍安静了下来。
“最后一首曲子,我一直没有找到最后的音符,直到今天,在这个台上,我找到了合适他完结的方式。”
观众欢欣鼓舞,都期待着这首新鲜出炉的杰作。
“它将永世流传,除非永远被终结,不然这首曲子就会一直演奏下去。”
与之前的话稍稍有些矛盾,但激动的观众们早已意识不到这些。
“接下来就请各位先生女士们欣赏,我最后的作品,我将其命名为——复仇地狱之火焰。”
让人惊秫的作品名从他嘴中吐出的同时,他的指尖也流淌出让人错愕的曲调。以火焰为名的曲调和之前的舒缓或澎湃都完全不同,不知该怎么描述才好,那简直是黑暗世界里才会有的赞歌,华丽的装饰音突兀且扭曲,本以为会上行走向光明时又生生拉回了黑暗。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恐惧、懊恼、动弹不得,这不会成为大家挚爱的曲子,但却曲如其名是真正来自地狱的火焰!
“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可怕,好可怕,我不想再听了!”
“你到底在演奏什么!”
抗议声从零星变为浪潮,整个夜晚沉醉的感动完全被火焰燃烧殆尽。
米沙尔却毫不知觉一般,只顾疯狂地让双手和键盘亲吻,就像得到了撒旦的祝福。
“够了!够了!我要回去了!”
“我也是!”
“我也是!这是什么啊!这么可怕的曲子!”
“太可怕了!”
为米沙尔欢呼过的,鼓掌过的,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一脸厌恶,他们眼角瞟向米沙尔的模样就像在看蝼蚁,看最肮脏,最下贱的生物,而不是那个曾经被他们崇拜的,立于他们内心顶端的天使。
“米沙尔……”
艾丽莎坐在椅子上痛苦地看着米沙尔,她也被这可怕的曲子吓到了,但却不想这样舍弃掉台上那个疯狂的男人。
艾丽莎记得他给小小的她唱摇篮曲时温柔的表情,教她弹琴时快乐的模样,她知道他是最好的,应该在最美好最华丽的地方演奏,是的,父亲也这么说过,米沙尔应该见到更多的光明,应该被更多人赞美和歌颂。
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可怕。艾丽莎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在发疯似的颤抖,刚在因为感动而沁出的泪水,现在完全变成了害怕的哭泣。怎么了,怎么会这样,那舞台,那聚光灯,那钢琴,还有疯狂狞笑着的米沙尔,简直就是一副地狱魔鬼的画卷。那不该是这个天堂乐手的模样,不该是这样的……
人群朝出口涌去,走在前面的人已经率先打开了门……
米沙尔转过头看着过街老鼠一样的人群,他们华丽的服装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他们高傲的举止让他们不敢用奔跑来逃离这个地狱,结束了,米沙尔大笑起来,结束吧,这首曲子没有终结,它不会结束的,它会拉扯着这些人的灵魂,一起在这个污秽的圣都上空盘旋!
“米沙尔!”
艾丽莎叫了一声,撒金虽然抱着她的肩膀,还是不能让她停止疯狂的颤动。
米沙尔愣了一愣,只是几秒的时间,有几人已经离开了演奏厅。
“哼,”他冷笑了一声,按下了放在礼服口袋里某个按钮。
“火!”
“火!烧起来了!”
“救命啊!”
一瞬间火焰重新筑起大门,将内部和外部隔绝,熊熊地火焰朝内部侵袭而来,吓得人群只能在内部四处逃窜。
“哈哈哈哈,陪葬吧!”米沙尔狂笑了一声,他的曲子也将他点燃了,他在燃烧,他是一只地狱来的猎犬,只想咬住一切可见之人,把他们统统拖回自己的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