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尔能感觉的到,自己的内心在渗出一种深色粘稠的汁液,受了伤的树木会渗出树脂包裹住异物,人心受了伤也一定会释放出什么保护自己。这种汁液很苦,一直泛上他的喉间,他能感觉的到,那是混杂着悔恨、愤怒、悲戚以及种种一切痛苦心情的味道。这种汁液已经代替了他的鲜血在身体里流转,让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感知他的怨恨,每一个毛孔都透出他的怒火。有时夜里辗转反侧,他甚至能感觉到这种汁液在他的胸腔沸腾,让他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怒睁着双眼在黑夜中寻找着可以宣泄的仇敌。
作曲的时候,这种汁液也无数次操纵着他。不管拿起哪一种乐器,最后都只会发出呐喊和咆哮。动笔写下的音符,每一个都在唱着地狱的歌谣。是的,复仇地狱的火焰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身体里的那种汁液的,那种粘稠的可怕的汁液,操控着他,让他的手只是被动的,完成那样的乐章。
这些年以来,生活就是一场幻梦,米沙尔分不清楚做出每个决定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自己身体里的那种汁液。直到……一直到遇见那个人为止……
“米沙尔!”
撕心裂肺的叫声把他从自我的世界解放出来,他循声望去,在原先前排贝尔维的座位上,艾丽莎僵直地站在那里,叫着自己的名字。
米沙尔没有注意到贝尔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注意到艾丽莎又是什么时候坐到了哪里。他唯一知道的是在这个被熊熊烈火包围的大厅,只有这个少女的目光还萦绕在自己身上,满眼泪水,充满了恐惧和不可思议。
大概是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吧。米沙尔并不期望有人能够理解,因为他也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从很早很早以前,他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站在了峡谷的另一边。他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对面的那个城市,不能跨越过去,也不想跨越过去,只是远远地望着,内心一遍遍描绘它被火焰包围的情景。期待着它的灭亡,只有对面的那个世界灰飞烟灭,自己才能在这一边建造出全新的世界。
“米沙尔!你在干什么啊!”
火焰的滋滋声从身后穿来,墙面和柱子已经被熏得漆黑,火焰快要窜上屋顶,将整个空间包裹。但是艾丽莎顾不得这些了,她只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乐手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从他指尖诞生的杂乱无章的音符组合里,她听到了一片黑暗。
那片黑暗让她想起了鬼畜之村的布里安,虽然她最后只是见到了那个人的尸体,可是那种感觉,就好像布里安死后重生将不甘和怨恨统统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不可抑制地颤抖,那种控诉的哭泣声让她不安,让她觉得有一种谴责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必须要阻止。阻止什么却完全不清楚。
“大人,新广场烧起来了!”
回望刚才走来的方向,那红色的光映得天也燃烧了起来,新广场的整个外墙都差不多被包裹住,狂风助长着火势,吞噬一切可见之物。
“太迟了吗?”
贝尔维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从他的角度只能仰望见新广场顶端的火焰,还有一旁祭祀堂的金顶被照亮而反射出的迷乱的光。
“大人,公主和撒金大人还在里面……”
孚礼满脸慌乱地用眼神请示贝尔维,但他的手脚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地做出了想要冲入火场救人的姿势。
“这么大的风,灭火恐怕很困难,”贝尔维愁眉紧锁,“你立刻召集骑士团所有的骑士,以救人为最优先。”
“是!”
——很热,整个世界都很热。
艾丽莎的汗水从额头沁出来,沿着脸颊的侧面滴下,好像能听见汗水触及地板时发出被蒸发的兹兹声响。
火势还没有蔓延到她这里,撒金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这让她更加觉得酷热难耐。
出口完全被火焰堵死,不少人拼死朝外面冲,却只能听见身体被点燃的嘶吼声。
这是人间炼狱。
艾丽莎把自己抱成一团坐在地上,她的右边就是舞台,那个熟悉的疯子,还在无休无止地弹奏着他最后的作品。
已经无法将他那无神的目光唤醒了。撒金阻止艾丽莎的时候,艾丽莎觉得布里安的一幕已经不可避免地要重演了。艾丽莎在布里安墓前留下的誓言,被火焰烧得残破不堪,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根本不可能抹平已经存在的伤痛。
艾丽莎开始觉得意识有些模糊,她的眼前浮现出各式各样的人物和场景,耳畔狂躁的乐声让那些画面一一浮现又被撕裂。米沙尔给她唱安眠曲的时候,也是这样狰狞的表情吗?在宫廷舞会上演奏的时候,也是这么魂不守舍的吗?她看不清楚那些画面里米沙尔的样子,它们统统都被现在这个恶魔附体的男人的模样给取代了。
一声巨响,天花板掉下一大块来。
艾丽莎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撒金赶忙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我们到门口附近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撒金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地咽下了一口口水。他在心中默念贝尔维的名字,这个时候,除了他没有人更值得期待了。
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幕?所以才提前离开?不,不会的,如果他早知道会这样,他绝不会把自己和艾丽莎扔在这里,或许只是巧合?撒金猜不透这之中的玄机,唯一能做的是相信老友会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好热……”
艾丽莎已经渐渐虚弱了下去,幸好这个新建的音乐厅还算牢固,墙体足够厚才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坍塌。但持续地高温和烟雾却是慢性杀手,一点点剥夺生存的可能性。
撒金最后望了一眼台上的米沙尔,他入了魔一般疯狂地弹奏着,火势已经绕到了两边的帷幕,舞台是个易燃品很多的地方,大概还有几分钟,他就会被火焰淹没。
这首曲子会一直演奏下去。
撒金现在明白了,这首可怕的曲子,会和着他的灵魂一起消亡,永远不会有听到最终小节的那一天。对于音乐家而言,这大概就是一种永远。
又一声巨响,撒金看到一块巨大的碎片从天而降,砸在米沙尔的三角钢琴上。
华丽的庞然大物终于失去了声响,但是米沙尔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一般依旧疯狂地舞动着自己的手指。他已经无需再用耳朵来辨别曲调了,他的音乐在他的心里,只是为他一个人而律动。
“外面,外面有水声!有人来救我们啦!”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被困在厅里进出不得的人们再次感觉到了希望。几分钟以后,终于见到穿着制服的骑士们陆续冲了进来,保护着里面的人依次逃出火场。
“撒金大人!公主殿下!”
孚礼大声呼喊着,冲进火场的深处。
到处都是黑色的烟雾,完全看不清前方的状况,从墙体和天花板上不断掉落的碎片阻碍着他的前进,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松动的天花板碎块砸中。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亦步亦趋地深入这个火坑。
“公主殿下!艾丽莎公主殿下!”
孚礼大声呼喊着,却完全得不到回音。烟雾呛得他弓下了背,只能趴在地上慢慢匍匐前行。
“撒金大人!你还在吗?”
孚礼用更大的声音呼喊着。
“我在这里!”
终于,孚礼听见了回应。他迅速地爬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过去。
撒金护着艾丽莎躲在角落,因为那个地方没有什么易燃物,暂时看起来也比较安全。但艾丽莎显然已经被高温和烟雾呛得昏死了过去。
“大人,您没事吧?”
撒金朝孚礼点了点头,把艾丽莎放到孚礼的背上,示意他快点离开这里。
从那个角度,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台上的米沙尔,他仍旧端坐在那里,即使钢琴已经没有了声音……
“他……”
“别管他……他疯了……”
孚礼显得很诧异,但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再多迟疑。他虽然也很像把米沙尔带出去,但背着艾丽莎想要做到这一点,显然也已经是不可能了。看他痴恋着琴的模样,撒金说的话大概就是事实了吧。
“这边……”
刚才进来的路已经有好几处被堵死。幸好孚礼还认得清方向,终于在绕行了好几次之后,和撒金一起冲出了火场。
一口气冲到前门外的广场,整座建筑终于完全被火焰包围。巨大的风让刚才骑士团拼死灭火才开出的路再次封闭,整个新广场就在众人敬畏的目光里,变成了一支巨型的火炬。
“不好,那边火势蔓延到祭祀堂了!”
“什么?!”
孚礼匆忙把艾丽莎交给撒金,又朝着祭祀堂的方向跑去。
撒金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叹气,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只觉得最后的那段时间里,米沙尔弹奏着他最后的曲子的时候,他也好像从那几乎是噪音一般的音乐中听到了些什么。他因此而不能去责怪、去憎恨那个男人,只是怀抱着同情的心情,为他留一声叹息。
“咳咳、米沙尔……”
呼吸到新鲜空气,艾丽莎慢慢恢复了意识,只是四肢还是无力,只能无力地躺在地上。
撒金抬起头望向祭祀堂,小金顶映射着火光,黑色的烟雾和红色的光芒,多么熟悉的画面啊。灭国战争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枪炮的轰鸣声,伤者的呻吟。战马在嘶吼,硝烟、爆炸,花瓣飘落。星星隐去了光辉,太阳也躲进云后,只有那个代表神圣的小金顶,顽固地不肯收起自己的光芒。丝毫也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的怜悯,却反倒绽放出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