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尔是东区人。”
第二天清早,火势终于被扑灭。在骑士团团长的办公室里,贝尔维开始冷静地诉说米沙尔的一生。
“他有一个妹妹,比他小好几岁。米沙尔大概十岁左右的时候,从流浪乐师那里学会了吹笛子,他的技艺很好,在当时的东区非常受欢迎。”
“他靠演出挣钱养活自己和他妹妹,听说当时在东区也算是收入不菲。就像你们都知道的,他在音乐方面非常有天赋,同时也非常努力,据说当时除了生活支度以外,他把挣来的其他钱都花在了学各种乐器上。”
“当时的东区要比现在好很多,不像现在那么闭塞。所以不久他的演出范围就扩大到整个圣都,不过多数时候还只能接一些小演出,而且总是负责一些合音的部分,这其实也很正常,想要在大的地方站稳脚跟,就必须找到足够好的靠山。米沙尔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快就成为了西区某个贵族的家庭乐师。”
“靠着那位贵族的举荐,他很快就在圣都成名,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一流乐师。”
“但是之后……”
贝尔维中断了他的讲述,视线扫过面前的几人,悲伤的情绪在个人的眼里闪烁。
“之后,正是那位聘用他做家庭乐师的贵族。将他妹妹强行从东区掳走,当成了‘试验品’。”
撒金猛的抬起了头,和贝尔维悲切的目光连接在一起。
“就是那种我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传统’,你知道我也知道,但是我们一次也没有对那些可怜的贫民伸出过援手。”
撒金咬住下嘴唇,把头撇向一边。
这是负责圣都治安的将军府的管理范畴。尽管米沙尔的事件发生时,撒金还只是个和卡罗莱特打打闹闹的小屁孩,但直至今天,撒金掌握了实权之后,这样的事情还是在不断发生,他也同样一次也没有阻止过。
“接下来的事情很难考证,只知道结果是他妹妹和那位贵族都死了,而后米沙尔就突然从圣都消失了。”
“死了……”
“有一种说法是她妹妹因为忍受不了贵族的虐待,所以和那个人同归于尽了。在档案馆中记载这个案件的卷宗就是这么结案的。还有一种则是,米沙尔的妹妹是被虐待至死,而米沙尔则为了给妹妹报仇,将贵族杀死,然后潜逃。”
“从这次的事情看,”贝尔维顿了顿,“事实多半是后者吧。”
“那些丑恶的贵族,没有伸出过援手的当权者,你我之类的,他大概都非常憎恨我们吧。如果他知道我们至今也还是这么碌碌无为的话,恐怕更加不会原谅我们了。”
贝尔维露出一种寻求共鸣的苦笑,撒金则完全低下头,把脸埋在阴影里。
“我们到底是……”
孚礼呢喃了一句。从他的角度可以透过贝尔维身后的玻璃窗看见祭祀堂的小金顶。昨夜那场大火,把祭祀堂也点燃了。猛烈的狂风像是在回应米沙尔愤怒的呼唤似的,拼命地吹,恨不得将一切都烧毁。孚礼带领骑士团和将军府属下的军士们一起拼死救火,奋战到凌晨才将火焰浇灭。但因为是石质的建筑,祭祀堂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毁。新广场却完全成了一片焦土,在那些完全被烧成漆黑的断壁残垣里,找到了很多尸体,多数已经不可辨认。唯一一个一眼就可以知道身份的是米沙尔,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钢琴直到最后也连在一起,在那个整个毁坏的舞台上,继续着他的永远。
——我们维护的到底是什么?
孚礼忍不住这样重新思考起所做一切的意义。贝尔维说骑士团是这个圣都的影子,是为了让它光辉圣洁,让它维持住光辉形象的支柱。然而对一个本来就污浊不堪的地方而言,怎么洗涮也不可能将沉积的污垢洗净。圣都是一个外墙纯白的城堡,但走进里面,却会被乌烟瘴气的空气所迷惑,会被满是黑色油腻的墙壁所震慑,会被化作了流沙沼泽的地面所困。
只是这些对于孚礼而言,也早就已经当作了日常。只是每次更深入中心的房间,内心就更加动摇。想要逃离,害怕看见那颗暗黑的心脏。这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被沾污,还是害怕内心最后明亮的东西,最后也会随之消失。
“孚礼?孚礼?”
“啊、啊?”
贝尔维叫了好几声,孚礼才回过神来。
“你累了,去休息吧。”
“属下没事。”
贝尔维说到“累”这个字的时候,孚礼就像听见了让人无力的咒语,一下子就觉得身体支持不住。肉体虽然疲惫,但大脑却抗拒放松。潜意识里孚礼知道,自己就算闭上了眼,也逃不开昨夜的梦魇。
“艾丽莎怎么样了?”
“属下派人把她送回驿馆了,她应该在那里休息吧。昨夜晚上好像吸了不少烟进去,状态不太好,需要静养。”
“对她打击很大吧。布里安之后又是米沙尔。”贝尔维仰起头,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希望不要给她留下什么影响。”
“喂,”撒金态度恶劣地问道,“昨天的晚上你突然走掉,不会是事先知道吧?”
“怎么可能,我事先知道他会这么极端,还会把你们统统留在哪里吗?”
“那你干嘛突然走掉?”
贝尔维轻叹了一声,“我的确是意识到会有事发生。我总是觉得米沙尔有点古怪,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本来只是觉得多心了。但是那天一看见这么多贵族还有祭司什么的,一下子就让我紧张起来了。我突然离席是想去做些调查,没想到没来得及……”
贝尔维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后悔,明明事先已经有所察觉,为什么没有尽早行动?如果早点看到关于他妹妹的档案文件的话,如果早点察觉到他的恨意……是他伪装得太好了?还是自己……
“喂,小子,”撒金看见贝尔维后悔的模样,不好意思再给他继续施压,转而将话头引向孚礼,“清点过死亡人数了吗?”
“还没有。因为有一些好像埋得很深。”
“肯定不少吧。”
“光现在找到的好像就有几十具。”
“几十具?这么多!”撒金大吃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分贝。
“从尸体的陈列情况看,大概是有很多人拼死也想冲出来,但是没料到外面火势更大,所以就……也有可能是因为人多,大家都很恐慌,拼命往外面挤,所以有些人就被推到外面去了。”
“多可笑啊。”撒金丝毫没有同情,反倒露出冷笑,“贪生怕死的蝼蚁都这样。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踩在别人的尸体上。”
“撒金大人……”
“这才是人啊。”贝尔维轻轻一笑。
“米沙尔,米沙尔……”
“求求你,不要这样。”
“我不想再看到一次了……米沙尔……”
“公主!公主!”
艾丽莎猛地被惊醒,瞪大眼睛竖起身子,好像僵尸还魂。
“米沙尔呢,米沙尔呢!”
艾丽莎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臂。
“米沙尔大人他……”
身边人摇了摇头。
艾丽莎愣一愣,直直地朝后倒了下去。
“公主……”
“出去!”
“啊……但是……”
“滚出去。”
艾丽莎的语气好像是零度以下却还在燃烧的火焰。
身边人无奈,只能乖乖听从命令离开了房间。
艾丽莎直直地躺倒在床上。任凭大脑慢慢浑浊,又慢慢清空。
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才好。
这世界怎么了,都疯了么?
为什么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和黑色的东西纠缠在一起?
为什么我们明明一起沐浴在阳光之下,却好像只有自己露出了傻乎乎的笑。
太单纯、不谙世事、把世界当成自己的游乐场。
艾丽莎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童年该结束了,艾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