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详细清点之后，新广场火灾中共死亡五十六人，其中有三人是祭祀堂的祭司，其余都是贵族。”
贝尔维默默地听完，点点头示意汇报的军士退下。军士随手带上门，把贝尔维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贝尔维合上面前的资料，移动到窗边，把头仰起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
这样安静地让自己沉淀了几分钟之后，他动了动脖子，深呼一口气，回到办公桌旁，按下了假装是抽屉纹式的一个按钮。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左边的书柜发出咔哧咔哧地声响，露出一扇暗门，凯米尔德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叫我吗？”
“一共死了五十六个，三个是祭司。”贝尔维看也不朝他看一眼，只是将刚才军士汇报的内容再次复述了一遍。
凯米尔德表情冷漠地回应道：“烧死的也不少啊。”
“那三个祭司都是你干的吧？”
“不是你让我干的吗？”
凯米尔德挑起眉毛，做出“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贝尔维露出一个黯然却不带悲观的表情，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大约一页半左右的名单。其中有几行已经被黑色的墨迹整个掩盖了。
贝尔维从头开始往下看，名单上不光有姓名列，还有年龄、职业、住址，以及一行意义不明的或圆或方的符号。
他的目光停滞在职业写着祭司两个字的某一行。短暂地确认了姓名和年龄之后，他提起笔把那一行划去。同样的动作又在另一个祭司的行列反复了一次，之后他开始重新从头看起，又划去了一些职业写着贵族的人的名字。
凯米尔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将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划去，原本还只是偶有黑条的纸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色墨块。他感觉那些黑条连接在一起的样子像是血块在互相交融。那样的画面——很多很多的人，倒下，血液汇聚，朝着凯米尔德的方向，流淌……
最近这样的画面已经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然而这还只是梦境的前半段。梦里总是出现无数死者和两个活人，其中一个是凯米尔德自己，他总是低头去看自己滴血的刀。另一个人模模糊糊地，在画面的另一个角落里，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凯米尔德却知道那是谁，他觉得自己能够明白，那张熟悉的脸尽管模糊，却正在露出邪恶的狞笑。
凯米尔德抓了抓头，让自己能够甩掉那个梦的阴影。他扫视整个房间，这里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但每次的感觉都有所不同。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房间的所有人——贝尔维每次都有所不同吧。
现在凯米尔德已经不再把贝尔维当做上级，他觉得贝尔维可能也没有再把他当做下属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言明，使用者和被使用者？主仆？木偶师和提线木偶？凯米尔德不禁哑然失笑，总而言之，他们之间有线相连，这是凯米尔德唯一的感觉。
贝尔维的笔头在纸上来回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要扫完这一页半的纸显然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不久他就放下了笔，把名单拿起来粗略地最后检查了一遍。
“剩下的已经不多了。那些老头也是时候要恐慌了吧。”贝尔维低哼了一声。
凯米尔德没有回应，只是改变了姿势，双手抱胸倚到了墙壁上。
食物中毒、意外车祸、溺水、仇杀和情杀，名单上被划去的这些人有着各种各样的死法，但最多的还是死于米沙尔的火灾。凯米尔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对米沙尔表示感谢，他帮自己剩了无数考虑死法的脑细胞。为了掩盖真相，凯米尔德每次动手都费尽心机，调查对象的一切，寻找最合理的死亡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在短期内连续有这么多人死去，相关者还是不可能不发现的吧。
如果不是米沙尔一场大火，把要杀的和不要杀的统统一次性吃干抹净，凯米尔德的行动恐怕不久就要穿帮了。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到了火灾案上，自己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不必担心被推向风口浪尖了。
“神祭司已经下令要厚葬那些死者，既然已经被判定为事故死亡，只要不验尸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是被你杀死的。”贝尔维的视线停留在名单上，“这上面的半数人都已经死了，你干的很不错，辛苦了。”
凯米尔德挑起眉毛，朝贝尔维瞟了一眼，刚才那句话让他再次有了种上下级的感觉，不过和以前完全不同。那句话毛说和年龄之后，他提起笔把那一行划去。这样的动作又复了三次
“事故死亡？这么说不打算把米沙尔放火的事情抖出来？”
贝尔维回望了凯米尔德一眼，“死都死了，抖出来又能怎么样？而且如果真的要说缘由，还不是那些人咎由自取。”
“你还真是冷漠啊。”
“哼，谢谢表扬。”
凯米尔德已经不再称呼贝尔维为“大人”，直接叫“你”反倒让他觉得非常畅快。
“米沙尔还真可怜。”
“你同情他吗？”
“同情？这么说也没错。”凯米尔德并不忌讳说自己抱持着同情的情绪。“如果是我撞上那种事情，说不定忍不了那么多年就直接疯了。”
尽管每个人都过着不一样的人生，遭遇着各不相同的经历，但感情却只有同样的几种而已，因此才可以互相理解。愤怒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握紧的拳头是相同的，打在身上的疼痛是相同的，所以人和人尽管也不相同，却又被框在人类这一相同的种族之中。
“那是因为他还有音乐可以牵挂。”贝尔维也不掩饰地流露出他对米沙尔音乐的留恋，“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做支柱，灵魂就不会轻易崩塌。”
“灵魂啊……”
“你呢，除了雷贾德之外，你还有什么？”
贝尔维的问题如同利刃刺进了凯米尔德的心。
——我还有什么……还有……自由？
凯米尔德不自觉地露出了自嘲的笑。他懒得再多讨论这个话题，转身自己推开了暗道的门，说道：“还有几个人，我这两天就会动手。”
“等一下。”
“？”
“雷贾德，你去见过了吗？”
凯米尔德咬住了嘴唇，“没有。”
“你不去见了吗？”
凯米尔德厌恶地瞪向贝尔维，内心挣扎了一下之后，才开口说道：“我没脸见他。”
为什么……自从变成现在的关系之后，凯米尔德在贝尔维面前反倒能更轻易地说出心里话。他把雷贾德和自己逼到现在的样子，本来应该憎恨他才对。但是一直以来，不管贝尔维让他杀多少人，凯米尔德都没有感觉到反感，这是为什么呢……
“他倒是很想见你呢。”
凯米尔德的内心再次挣扎了起来。
——别这样，我不想见，不能见他。是我的错……
“本来他搞成这样，责任也在我不在你。”
——不，是我的错，我不能见他……
“凯米尔德，你的自由还在吗？”
——什么，自由？我的自由……
“你把自己捆住了。用雷贾德把自己捆住了。”
——他是我弟弟呀……
“他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
——他不希望？
“这是他要我转达的，至于你是不是还决定不去见他，那就是你的事了。通向他房间的密道你也知道，自己考虑吧。”
进退维谷。
如果把普通人的生活集合当成世界的一个层面，那么凯米尔德现在存在的就是另一个层面。本来他也只是夹在这两个层面之间而已，但杀人的刀帮他劈开了现在这个层面的大门。越是去看那些临死前挣扎的嘴脸，越是去听他们死前的忏悔，他就越了解平和之下的污秽的形状，就越不后悔再次拿起杀人的利刃。但同时他也明白，他正被身边的污秽慢慢同化，不仅如此，他自身也在诞生出新的黑雾，将身边的人都熏成同样的颜色。
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够再去直视雷贾德那双纯洁的眼睛？
不管世人怎么看他，就算他真的成了和密兹一样的杀人魔又怎么样呢，他在自己心中的样子不会改变的，所以这样肮脏的自己，不能再靠近一个纯洁的灵魂。
凯米尔德突然大笑起来，顿悟了般说道：“大人，我还是喊你大人吧。你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哪！”
贝尔维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一时来不及反映他话里的意思。但凯米尔德也没打算多说，他只是继续笑着，从暗门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正在走的是通往光明的路途。尽管前途未卜，我们却还是愿意为身后人披荆斩棘。我们愿意离群索居，背负孤独，被人唾弃，身后无名。我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燃烧才成什么形状。因为我们有美好的希望，身后之人踏过我们尸身的那天，看到的将是前方天堂伸出的橄榄枝，而不是同我们一样，被恶臭夺走呼吸，被荆棘缠住脚踝。你们将可以以你们期许之姿在这条路上舞蹈，尽管那时我们已经成为你们脚下的泥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