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维一动不动地以翻白眼的状态看着孚礼的动作已经维持了将近五秒。
从孚礼回到总部,见到贝尔维,交上作为证物的骑士徽章,再详细汇报了在熊屋发生的事件之后,贝尔维就一直这么无语地看着他。
“呃,那个,大人……”
孚礼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唯一的可能性应该是因为他没有把凯米尔德带回来。
果不其然的,贝尔维用略低的,隐隐透出些怒气的语调开腔了:“你干嘛不把凯米尔德带回来。”
“那个,因为他好像不打算回来的样子……”孚礼想起凯米尔德窝在沙发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竟然不自觉地来气。
贝尔维又无语地看了他几秒钟。
“算了,”他调整了一下轮椅的方向,打破了原先几近凝固的气氛,“既然他在密兹那里,暂时应该也是安全的。”
——暂时是安全的?难道说这件事不光涉及到雷贾德,连凯米尔德也……
孚礼感觉到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可能已经进入了某些贝尔维不能对他言及的领域。
——等一下,雷贾德是不会惹上什么人的,毕竟他杀的人都是些越狱的死囚犯。可是凯米尔德就不同了,贝尔维总是扔给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任务,他因此而和别人结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这么说,这次想要绑架雷贾德的人,实际上针对的是凯米尔德?
孚礼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愚蠢。
“我现在去把他带回来!”
意识到了漩涡的中心,孚礼立刻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等会等会。”贝尔维朝他招了招手,阻止了他莽撞的行为。
“对方知道雷贾德在这里,说明在我们身边一直有眼线。你一天跑两次熊屋,不让人起疑才怪。”
孚礼尴尬地立在原地。
“没事没事,这件事我会解决,我们手头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办。”贝尔维露出了他那完美的礼仪式的笑容。
孚礼一看到那个微笑,就知道贝尔维做好了就此画休止符的打算。
不过,这一次,孚礼却打算刨根问底。
“大人。”
“嗯?”
“你知道的吧,对方是什么人。”
“什么?”贝尔维愣了一愣。
“那些绑架雷贾德的人,”孚礼一脸严肃,“您知道的,他们到底是谁。”
孚礼用了特别的重音放在“您”字上,好像现在正要和贝尔维对立的是自己一样。
贝尔维笑了。
他的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含义。在孚礼看来,像他这样习惯掩饰自己的男人,不管什么情感都能用微笑来表示,只是自己的资历还太浅,没办法挖出那勾起的嘴角深处的含义。
掩饰的时候,坦诚的时候,高兴或者吃惊,悲伤或者同情,他都只是淡淡地笑一笑而已。
“你想知道?”
“嗯,想知道。”
孚礼坚定地点了点头。
萨琳娜在熊屋提起雅士基家族的时候,在孚礼的内心激起了一些异样的情感。只是当时并没有察觉,他以为那只是自己的思乡之情在作祟。因为那三个字让他想起了那个地方的人和事,很多很多兄弟姐妹,在家族的领地里和其他人一起追着鹿跑之类的,孩童时期的往事。
因为萨琳娜说他长了一张雅士基人的脸,才让他慢慢回忆起那些族人的脸。原本熟悉现在却陌生的,即使见面可能也认不出来的故人们的脸。
然后,他想来了,一个和他一样远离家乡,到这个暗流汹涌,却又光华迷醉的圣都的人。
尽管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却在潜意识里把那个人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这是出门在外的人常常会有的不自知的想法。因为离开了熟悉的一切,重新接受一个崭新世界的时候,人类这种群居生物就会习惯性地寻找同类。将走在前面的同类当做标杆,模仿他,学习他,假装自己和他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更加安心一点,不用害怕自己成为孤独的个体。
他走的路是什么样子的,看过什么样的风景。跟在后面的人总是会想要知道这些,因为除了前面的那个人以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边人和自己的界线,即使肩并肩,也总有无法融合在一起的,无法跨域的沟壑。
孚礼想起的那个人,落代。
他在贝伦瓦尔手起刀落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放走尤菲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孚礼很想知道,他为了族人能够安然自由的生活,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
孚礼的内心慢慢把自己和落代同化在一起。好像自己也有不得不做的一些事情,应该要去承受一些东西,必须要变得更加强大。
贝尔维在办公桌上支起手臂,把头架在上面,用只能说是意犹未尽的眼神看着孚礼。
那个沉默的间隙,孚礼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剥落。
“你再考虑一下?”贝尔维的样子完全可以说是在调戏孩子,“知道以后,说不定就会像凯米尔德一样不想回来了。”
孚礼不说话,只是坚定地看着贝尔维。
贝尔维低下头,孚礼听见他略重的呼吸声。
“这块东西当然是真的,”贝尔维指着面前的骑士徽章,“这次也不会像密兹那次一样,出现一块死者的遗物来混淆视听。那个被雷贾德杀死的人是真正的骑士,货真价实的。”
“真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哟。是我们自己。”
贝尔维重复了两遍,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要求孚礼坐下。
“你知道的,我们骑士团是由圣都骑士组成的,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骑士都是我们骑士团的。撒金那里也有很多军官有骑士头衔……”
“这么说是撒金将军……”
“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贝尔维打断因为胡乱猜测而惊慌不已的孚礼,“我只是拿撒金举个例子,他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他已经腻了,现在也不会再听话了。”
——腻了?听话?
“我们圣都高层的组成,我想你也很清楚。祭祀堂、将军府、作为特殊存在的骑士团,以及官僚司以下负责整个圣都运转的各种机构,”贝尔维露出一个明显的鄙视表情,“再加上吃闲饭的贵族们。其他城邦也以各种形式隶属在圣都以下,基本都由祭祀堂和将军府统一做一些政权和军权的管理。当然了,多数都是比较形式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会真的去插手他们的事情。”
孚礼点了点头。这些基础知识大概连东区的乞丐都知道。
“一般而言,都把祭祀堂作为最高的权力机构,以神祭司为首。所有的命令都以神谕的方式发布,套上神的光环,说什么废话都好用。”
“……”
“但是,在那之上,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操纵着傀儡而把自己当成神一样存在的那个组织,”贝尔维的眼里冒出了光,“元老评议院。”
孚礼感觉到自己颤抖了一下。
“哪怕在高层,身为圣都的官吏,也不一定会知道他们的存在,它非常隐蔽,除非你到达一定的高度,有相当的利用价值,他们才会在你面前出现。”
孚礼完全理解贝尔维的意思,隐蔽的元老院,那也是在他被提升为骑士团副团长的不久之前,有一位贝尔维称作秘密长官的人接触过他之后,他才得知的。
“他们就是这个圣都的毒瘤。”
说到毒瘤这个词的时候,贝尔维竟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恨意。
“他们无孔不入,无时无刻不在探知着他们的权力覆盖之处所发生的一切。清理掉他们称之为异类的人,抹掉会损害“神明”形象的事故。我们一直以来做的,其实就是给他们善后。”
贝尔维稍稍放松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说,我们骑士团是特殊的存在。我们不接受祭祀堂、将军府的命令,更加不要说下级的官僚司了。但同时,我们也不是与祭祀堂和将军府同级的权力机构。”
“可是,费金特主教的事情,我们不是一直都向卡罗莱特主教汇报吗?怎么说我们不接受他们的命令……”
“我们是直接隶属于元老院的。”贝尔维冷得像冰霜,“你觉得我们看上去像是祭祀堂的下属吗?”
“隶属元老院……”孚礼生咽了一口口水。
“给卡罗莱特汇报是做样子的。一开始就说我们是为了调查费金特的命案而成立的,所以自然会觉得我们是祭祀堂的属下。事实可没那么简单。再说,我可不会听卡罗莱特的指挥。”贝尔维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一直以来,我们接受的可不只是祭祀堂那边那些光明正大的工作。你知道的,就凯米尔德平时干的那些,多数是连神祭司也不知道的。”
“等一下大人,你现在和我说这些难道是……”
“我在回答你的问题啊。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啊,我们自己——元老评议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