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凯米尔德穿过密道,走进贝尔维的办公室。
这两人的见面本来就没什么乐事可言,碰上今天又是阴霾的天气,灰蒙蒙的背景加重了房间里沉闷的气氛。
贝尔维脸色凝重,几乎是只用眼角盯着站在他侧面的凯米尔德。
凯米尔德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走到房间的正中间。他早已意识到纸包不住火,但是贝尔维会这样动怒还是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多数时候,沉默比呵斥更具有威慑力。然而对凯米尔德而言,贝尔维沉默还让他多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大人,”为了打破这种难受的低气压,凯米尔德主动开腔道,“那个这两天的事情。”
“嗯?”
“那个……速度有点快……那个……”凯米尔德支支吾吾地,脑海中完全没有该如何说出酷达的事的计划。
那一天酷达的突然出现,让事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与其让你搜肠刮肚地想办法,还不如让我这种立场的人光明正大地替你动手,不是很省事吗?”
这句话的诱惑性超出了它本来的范围。凯米尔德一直以来都很累,酷达的话就像是给渐渐沉入泥潭的他伸出的一条救命麻绳。
“我凭什么相信你?”
“用不着你相信我,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而已。”
“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刚才不是说了嘛,这是主人的命令,只要主人要我做的事,我什么都会去做。”酷达露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的主人,”凯米尔德想起那个拨弄着七弦琴的女人,说着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语,唱着好像牧羊人的歌谣,却轻易地让贝尔维动摇了的那个女人,“她到底是谁?”
“她是贝尔维的一个老朋友。”酷达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一些,让人更容易明白他不打算说出真相,“你干嘛不去问贝尔维?”
——她与贝尔维相识吗?之前凯米尔德也曾经猜测过,但是双方的立场过于对立,甚至找不到可能交汇的那个点,唯一可能的共同之处,就是那一直在所有人身边萦绕不去的战争的噩梦。
现在凯米尔德面对着贝尔维,有一股强烈的想要询问的冲动。
“大人。”
“嗯?”
“上次在洛比斯我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酷达的主人,你以前就认识他吗?”
贝尔维嗖地抬起头,猛睁着眼睛惊愕地看着凯米尔德。
凯米尔德有些慌神,但他还来不及打圆场,贝尔维就开口问道:“那个帮你在圣都乱杀人的,就是酷达?”
“啊?”凯米尔德吃了一惊,却木然顺从着点了点头。
“果然。有报告说最近有一个黑衣的刺客不断暗杀城里的贵族,说是暗杀,基本就是赤裸裸地杀戮。”贝尔维不快地说道,“而且他杀的人都是我们的目标。”
仿佛要看穿他一般,贝尔维凌厉的目光射向凯米尔德。
“他来见过我。”
凯米尔德没底气地承认道,尽管一开始他就并不打算隐瞒,两人的对话还是让他有了种撒了谎的感觉。
“见过你?”
“他说他的主人让他来帮我……我们。”
“我们?”贝尔维的整个脸都变了形。
“他的主人说,难得……想干点有意义的事情,不如就帮他一下吧。”凯米尔德出于尊敬,隐掉了对贝尔维直呼其名的部分。
贝尔维的表情非常难看,“所以你就把名单交给他了?”
“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那些人就是目标的。我也是听说他们被杀的事情之后,核对名单才发现的。”
“……”贝尔维思考着,上下审视了几圈凯米尔德,才终于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大人,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帮我们?明明一直以来,他们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吗?”
“他们也许不是敌人。”贝尔维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也许不是。”
“也许不是?”凯米尔德迷茫地看着贝尔维,他突然感觉房间比之前更加昏暗了,窗外的天空已经乌云密布,不就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就告诉你吧。但是,”贝尔维顿了一顿,“决不能再告诉别人。不能告诉密兹,不能告诉穆迪克、孚礼,甚至雷贾德。”
“是!”
凯米尔德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带着很多伤口的故事。从贝尔维开始讲述的第一个表情开始,凯米尔德就这么觉得的。
“我并不是天生就坐在轮椅上的,”贝尔维惨淡地笑起来,“以前我和所有人一样,能跑能跳。我的家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和我妹妹,但过去曾经是非常显赫的骑士家族,我们家代代为圣都服务,不对,应该说,为元老院服务。所以,身为独子的我理所当然地继承了这项最高贵最重要的工作,成为为元老院而存在的隐形的骑士。”
说到“最高贵最重要”的时候,凯米尔德看见了他仇恨地咬了咬牙。
“我的腿是任务里的一个意外,不过幸好我除了身手以外,脑子也很好使,所以才没有被当成垃圾丢弃。相反的,他们给了我更大的权力,让我成为一名驱使者,让我用我的智慧,和别人的身体继续为他们服务。”
“他们物色了一些人,并且授意我将他们吸收进来,我想你可以猜到,那些人——落代、撒金、卡罗莱特。落代来自雅士基家族,雅士基家族非常强大,并且也需要和元老院之间互相的扶持,所以他们抛出了落代。简单地说,落代其实是雅士基送来的一个礼物。他从出生开始就被计划好了,被族里的长老抚养长大,努力并且必须成为族里的最强者,然后让他到圣都来为他们服务。落代是个性格非常不错的人,总是喜欢笑着说话,有时候也讲些笑话兜兜身边人什么的,可惜,战争的时候他被命令屠城。”
“撒金和卡罗莱特你很熟悉了,他们是费金特的养子。费金特对元老院的那些人来说是非常听话的狗,这么说我想你就明白了。”
“你很清楚,战争爆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用各种不能见光的方法改变了战争的走向。这些事情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但的确是我们,只是这几个人,用超越了伦理道德底线的龌龊方法,让这个圣都时代得以延续。”
如果卡罗莱特的病毒没有让洛比斯人退军,如果贝伦瓦尔没有被屠城,那么反抗军就长驱直入地攻入圣都,那么圣都就会不复存在,那么现在的时代,也许就不再是依旧被神明的威严笼罩的时代。
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代,也许人们就不会再分贵族或是贫民,也许东区的人们能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享受美酒佳肴,穿着合身的衣服住进舒适的家园,而不再是在断壁残垣中只能以破布掩体。也许像米沙尔那样的悲剧,就不会被重复、重复,一再地重复。
贝尔维在悔恨着,撒金也是,卡罗莱特也是,也许落代也是,他在贝伦瓦尔放走尤菲的瞬间,也许早就已经预见了这样的未来。
“我并不觉得,如果当时反抗军战胜了圣都,大家就会过得和想象中一样美好。”贝尔维悲伤地说道,“但是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是错的。我们不顾一切地显示着我们的忠心,愚蠢极了。”
“那个时候,应该说是战争之前,有一个女孩子,常常和我们这群蠢男人一起玩。”
说到女孩子的时候,凯米尔德的心“咯噔”了一下。
“啊,她就和现在的艾丽莎有点类似,”贝尔维竟然微笑起来,“她很漂亮,而且很聪明,如果她是男孩子的话,说不定会不输给我。”
“她是贝伦瓦尔的贵族,那个时候一直住在驿馆里,简直就像是定居在这里了一样。”
听到贝伦瓦尔的时候,凯米尔德瞬间觉得心都凉了。
“她也和艾丽莎一样,对圣都教义非常虔诚,所以战争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回贝伦瓦尔去,而是留在了这里。而且,她一直都在给贝伦瓦尔的家人写信,劝告他们放弃战争。”
贝尔维停了下来,凯米尔德不需要去看他的脸,也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和自己的一样,痛苦。
“这样的孩子,却被她爱的神明和我们给抛弃了。”
“知道贝伦瓦尔被屠城之后,她一度陷入癫狂的状态。然后……”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有一天,我记得是贝伦瓦尔军最后挣扎着攻打圣都的日子,她从身边的护卫那里,偷了一把刀。”
“刀!”凯米尔德惊呼了起来。
“那把刀后来和落代一起被埋进了他的坟墓。”
“这么说是她……是她杀了落代?”
“之后她被逮捕,但又因为死者和杀人犯都身份特殊很快就被释放了。不过后来在元老院的授意下,我还是被要求秘密将她处决。”
“怎么会……”
“对于他们来说,她是一颗种子,而且已经发芽。”
凯米尔德紧咬住下嘴唇,害怕自己不能自控地爆发出控诉。
“但是我没有杀她,我用一个平民的尸体代替了她的,制造成火灾的样子,这样就分辨不出究竟是谁了。”
凯米尔德觉得自己的心里居然冒出了感激的情绪,他抬起头直视贝尔维的脸,却发现那表情五味成杂,感慨或者悔恨,喜悦与悲伤统统都在脸上。
“而后我放走了她。不久以后我就去了星月岛,失去了她的消息。”
“她就是……”
“我想她就是酷达的主人,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