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建筑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
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个罩子,只带来说不出的压抑。红色的屋顶也因此失去了生气,沉闷地让人抓狂。
近处的街道有人打着伞,急匆匆地赶着路,只是不清楚他究竟会在哪个路口会拐弯走向全新的方向。
这是世界。
凯米尔德突然悲伤地想到,不管自己做什么,世界总是存在,世界还是世界。
它是这么原封不动的,只按照它自己认定的节奏前进。可悲的是,它从不打算告诉我们,它所遵循的准则是什么样的。
所以无意识的逆流而上的时候,才会感到异常痛苦。
有时候会突然觉得,所有一切都是和自己无关的。
仿佛被分割开了一样,自己,和世界。
也许同一时分,就在那些无法看穿的建筑里,有孩子诞生,有老者逝世,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思念着远方的恋人,有人在诅咒着自己的仇人。
而这一切,都是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里发生的。
自己也在这个空间里,也在这个时间里,却与这些统统无关。
——做什么都不能改变。
暗暗的,在这种空间的某处,曾经发生过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无限多的东西在起伏涌动,然而却完全不产生交集。
凯米尔德惊慌地看向贝尔维,他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瞬间感到被世界抛弃?樱雨的刀刺入落代身体的时候,还是卡罗莱特死去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了什么活着?做了些什么?又要去做些什么?
凯米尔德想到,也许樱雨的刀刺入落代身体的瞬间,贝尔维的过去也被斩断了,是在那个时候,本来会和未来一直紧紧相连的过去死了,那些年那些人和那些事,突然之间,做出了一样的决定,将这个孤独的生命,再次抛弃在天光之下。
“没想到她会这样回来。”贝尔维露出苦笑,“不过这样反倒比较自然呢。”
带着仇恨的人,就该以报复者的形象出现吗?
“你在洛比斯给她带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了。那句话是我放走她的时候她说过的。”
所以贝尔维才下了决心,要颠覆元老院吗?他想要颠覆的不光是元老院,是整个时代,整个世界。
凯米尔德又忍不住看向窗外,电闪雷鸣的天气,天色呈现出怪异的黄灰色,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土崩瓦解一样。雨水倾斜下来,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暴力的响声,就像是谁哭泣着抗诉一样。
——我们都在控诉。
凯米尔德想到,每个人,在这世上活着,总是要遇见让自己疯狂崩溃的事情。只是有些人任其悄然而去,而有些人却掉进了深谷。在谷底大声呐喊的话,也许只有神明会偷偷发出鄙视的嘲笑吧。
闪电划过,好像直指着祭祀堂的小金顶一样伸长的光线撕裂天空。凯米尔德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您打算帮她吗?”
“帮她?”
“帮她报仇。”
贝尔维笑着摇了摇头。
“不吗?难道您还要阻止她?”
“我能做的只是随着她。”
“随着她?”
“做什么都不好呢。帮她她也不会接受,敌对也不可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贝尔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但凯米尔德却觉得这样才更加沉重。原来在圣都的英雄心中,也有无法做出决定的痛苦。
“那酷达的事要怎么办呢?”
“他们现在的行动的确很符合他们的立场,而且人家既然一番好意,也不用拒绝。”
——借刀杀人?不过这个故事却是本来没想借刀的人欣然接受了别人送上来的刀呢。
“我现在还在担心的是那个叫酷达的人的身份。”
“啊,是那个风神的……”
“我去做了些调查,但还没有找到和赫尼耶风神这些关键词有关的文档。可能是更之前元老院的勾当,现在的档案应该都被删除了吧。”
“赫尼耶的风神啊,雷贾德好像知道一些呢。”凯米尔德想起雷贾德曾经说过赫尼耶族和风神的一些事,还说他们是“异教徒”
“嗯,我和他谈过这个,他知道的并不多。所以我已经把这件事交给他了。”
“交给他?他不是……”
贝尔维微微眯起眼看着凯米尔德,“你想永远关着他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
“我也说不好。我只是有点害怕。”
贝尔维也长舒了一口气,把头转向窗的方向,“就好像是刚刚学会站立的孩子,看见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父母的心情。”
“啊?”
“不是吗?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雷贾德变了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过你觉得他是堕落,还是蜕变,总而言之,他要踏出新的一步了,所以你才害怕。”
每个转折点到来的时候,自己也许会不知不觉,可是相处的人,却会特别敏感地尝试着改变相处的方式。
“我真没用。”凯米尔德苦笑道,“我都答应了老洛克要好好照顾他的。”
“你不像哥哥,你像爸爸。”贝尔维不客气地嘲笑道。
“我才没有……”
“不要否认!你根本就是个笨拙的爸爸!”
凯米尔德无奈地笑了笑。
“只有一点,做父母的人再关心自己的孩子,也必须知道该放手的时候就一定要让孩子独立。雷贾德会做得很好,他有他自己的人生。我向你保证,他绝不会变成密兹那种人。”贝尔维停下来想了想,“不过密兹那种,大概是病吧。”
“啊?”
“喜欢杀人的神经病之类的。”
“这个……大人……”凯米尔德这次真的被逗笑了,这话要是让密兹听到了,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酷达的事情就交给雷贾德吧。你也可以先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既然他们愿意帮我们动手,我们就静观其变好了。”
“是。”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请吩咐吧。”
“代我去看看孚礼吧。我一不小心也把他拉下水了。”
凯米尔德对贝尔维“拉下水”的说法并不感到吃惊。相反的,当他听说孚礼也知道真相之后反倒觉得更加自在。事情好像本该这么发展,凯米尔德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潜意识里却这么觉得。
贝尔维需要这样的队伍,就像他需要别人成为他的腿一样。
“你怎么来了?”
凯米尔德踏进孚礼的房间,孚礼就从床上竖起身来,看见凯米尔德的时候,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
“我来看看你。”
之前在密兹的地下室里,凯米尔德表现的态度很差,所以现在主动上门又让他觉得很尴尬。
“来看我?”孚礼吃惊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过来,“是大人让你来的吧?”
凯米尔德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孚礼也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我猜到了,大人是不放心我吧。”
“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他谁也不放心。”凯米尔德脱口而出。
孚礼愣了一愣,视线和凯米尔德交汇在了一起,几秒钟以后,两人会心地一起笑了起来。
“也是呢,哈哈。”
“听大人说,副团长一直都没出去?”
“我知道了你们的秘密,又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让我在外面乱晃不合适吧?”
“还没有决定吗?听大人说已经很多天了。”
孚礼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仰起了头。
“决定不了啊。”
“为什么呢?”
“要说为什么……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是对的吗?”
“我无所谓对错。”
“也是呢,大人说你是因为雷贾德才被迫的。”
“现在也已经不是被迫的了,一开始是有点。不过现在我知道,我做的事至少不是有害的。”
“你觉得不是有害的?不管怎么说都杀人了,让人家家破人亡了。”
“我们是在战场上,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反正我没办法下决心。我不想再做那种让人伤心的事了。你现在觉得无害的是,也许过上几年,又会出现艾丽莎那样的受害者,我们不过是在重复罢了,不找到新的方法,这个恶心循环不会得到解放。”
“你说的对,但是,不踏出第一步,是不可能知道第二步该往哪个方向的。我只是在往前走而已,也许你或者其他人能告诉我更好的方向,但在那之前,我还是必须要抬起脚。”
“是吗。”孚礼的表情暗淡下来,“我只是希望,不要再看见那样哭泣的侧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