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达朝地上的尸体最后瞟了一眼，刚才刺死这个人的时候，端着午茶的女仆不幸正好目击到这血腥的一幕，杯盘碎了一地。那可怜的小姑娘只愣几秒，就高声惨叫着仓皇逃走，现在酷达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她的叫声，基本上可以确定，不久就会有一大堆人赶到这里。不过酷达并不着急，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细心地把兵刃上的血迹一一擦干。
这是第几个人酷达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是第几个人对他来说也根本就无所谓，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喧哗声好像渐渐接近，酷达擦完了血迹，推开窗户一跃而出。
在屋顶上行走已经变成了习惯，酷达疾奔到一栋两层楼的小屋，掀开天窗跳了进去。
“啊！”
里面的人发出一身惊叫，那是少女特有的高分贝叫声。
酷达颇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每次回来都被这样迎接实在很让人焦躁。
“哦，是你啊。”尖叫的少女自然是尤菲，她每次都被从天上掉下来的酷达吓到半死，但事实上究竟是谁吓到了谁也实在是个问题。
“拜托你，知道我这个时候回来就不要呆在这间房间里！”酷达不爽地抱怨了一声。
尤菲也毫不客气地抱起手臂，“凭什么啊，你就不能从其他地方进来吗？就算你不喜欢走门，这里有那么多扇窗，就不能换一扇吗？”
酷达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走出房间向厨房走去，如果能走门他早就走了，挑这扇天窗进来也是因为这里最隐蔽，可是即使费尽口舌和尤菲解释，那个肆意妄为的家伙也不会乖乖地听话。
“你最爱的主人刚刚传消息来了，说过几天就到。”
尤菲追了出来，在酷达身后说道。
酷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尤菲一眼。
“干嘛这么看我？”
“你能不能对主人尊重一点。”
“我又不是你。”
“她是你姐姐啊？你整天这样不觉得很过分吗？”
尤菲的脸扭到了一起，“我知道她是我姐姐！我知道！”
酷达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地雷，只能瘪瘪嘴不做声。
尤菲嘟着嘴从酷达身边走过，从柜子里找出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噜咕噜地大口喝光，然后就如同酷达所预料到的那样，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我知道她是我姐姐！我知道！可是那么多年我都没见到她了，突然出现个姐姐谁都会觉得很奇怪的！再说，打仗的时候，她也背叛过我们，站在圣都那一边，现在又跑来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你不觉得……不觉得……”
尤菲握起拳头，好像为了不让感情爆发出来一样强忍着说道，“这样很怪！很怪！”
酷达默不作声地听她抱怨着，踩到地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尤菲心里的那个结他也很明白，可是和自己相比，总觉得尤菲还是很幸福的。
“那个放走我的人，也是因为她的关系才放走我的，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还不如那时候让我和其他人一起死掉算了，一个人活着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可怕。”尤菲双手抱头拼命甩动，仿佛要把什么可怕的记忆从脑子里甩出来一样，“以前我一个人四处流浪，有时候就会突然很恨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那样痛苦地活着。”
活着是痛苦的吗？酷达不能做出判断，他只知道死了就会一了百了，但那样就失去了选择的可能性。能够有机会选择是非常幸福的事。这是他最敬重的主人告诉他的。能够选择就证明自己还活着。
“现在她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什么要和死去的亲族们报仇。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主人在想什么呢？这也是经常在酷达脑海里盘桓的问题。
“跟你说这些真是浪费！”尤菲突然停止了抱怨，“反正跟你说什么都一样，像块石头。”
尤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然后捧着杯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酷达自己翻箱倒柜地折腾出一些吃的，简单加热之后吃了起来。
酷达一直非常明白味如嚼蜡的意思，因为多数时候他吃的都是这样没有味道的乱糟糟的食物。和尤菲一样，他也曾经四处流浪，对于流浪者而言，挑剔食物的口味什么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只是和流浪的尤菲不同的是，酷达一次也没有想过要死了算了。他知道自己活下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所以无论如何，就算活成行尸走肉，也要活下去。
——为了活着而活着。
酷达很少考虑问题。至于为了什么而活这样沉重的命题，自然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外。当初只是木然地四处游荡而已，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仿佛是虚空的。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时间这个概念就不被需要。尽管有人说，时间至少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但酷达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老去。在那些苍茫的野外，脚下踏着沙土，头上顶着蓝天，酷达无数次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前行，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就和那些四脚着地的野兽没有区别。只是贯彻着生的本能，为了活着而活着而已。
直到遇见他的主人以前，他几乎不需要用大脑思考求生以外的事情。
那个人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小，但她的眼睛却那么深邃，把自己一直以来沉睡在体内的灵魂硬生生地扯醒了。酷达听见她一个人弹琴唱歌，看见她看着很远的天空。那画面映入眼底之后，酷达才明白人与畜生的不同之处。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就是一瞬间，只需要一根蜘蛛丝就足够缠绕。
在那个人眼中，酷达感觉到了那根牵引的线，把他重新拉回人类的世界。
“这是什么？”酷达记得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手臂上的印记，露出饶有兴趣又微带惊愕地表情。
“这是我们族的标志。”
“族的标志？你是什么族人？”
“赫尼耶。”
“赫尼耶……”她小声重复着，“好像没有听说过呢。”
“是个本来就很小的民族，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不在了吗？”酷达看见她低下了头，双眼就像被吹熄的蜡烛一样失去了光泽。
“不在了，这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点了点头，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我也是呢。”
那时候酷达并不知道她的过去，只是异样地感到了同类的气息。所有的动物都有这样的本能，所谓“同性相吸”，大概也有这样的意思。于是酷达就毫不考虑地跟在她的身后，寂寞久了的狼崽终于找到了同伴，就会不自觉地想要为之付出一切。
那之后，酷达才渐渐了解这个他称作主人的人有着怎么样的过去。酷达常常在她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作为最后活下来的一个人，他们感受过相同的创伤。
要改变。不管是自身还是这个时代。对于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的两人而言，不得不去追寻活着的意义。而除了报仇以外，再也没有更加合适的选择了。
但是这两人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复仇这么简单。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想要的是停止，停止这个无穷无尽悲伤的轮回。
“我妹妹好像还活着，”有一天她突然说道，“屠城的时候她好像被放走了。”
酷达不知道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心情，他想象不出来，因为他可以完全确定世界上不会再有他的亲人了。
“放走她的人是我的旧识。”
“旧识？”
“就是以前的朋友，说朋友也不太准确，反正就是以前认识的人吧，”她一脸黯然地说道，“但是那个人……”
酷达意识到那个人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的脸上突然有种阴郁的气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把他杀了。”
酷达愣在当场。
她苦笑起来，“是不是很可笑？我现在才知道他放走了我妹妹。可是他却是杀了贝伦瓦尔整个城的凶手。他杀了贝尔瓦尔所有人，却放走了我妹妹，而我为了报仇，把他杀了，贝尔维又放走了我。罪孽、救赎、罪孽、救赎，就是这么反反复复的。”
“我们让这些都结束吧。”酷达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但却是把自己最切实的想法脱口而出了。
“嗯，结束吧。”
不想再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样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悲伤的轮回中来来回回。在只此一次的生命里，凭什么要忍受这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凭什么有些人的生命必须为另一些人而消耗殆尽？我们想要的是自由，是可以自己掌控的自由，而不是被恣意妄为、指手画脚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