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金感觉到浑身上下有一股寒意从脚底流窜到头顶上,让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但他也不太能确定,这究竟是因为惊讶、恐惧,还是某种面对过去时难以言明的情绪。
“我以为你把她杀了。”
撒金觉得自己有些战战兢兢的,就像是要把手伸进油锅般畏首畏尾。
“没有,不是一直都告诉你没有吗?”贝尔维皱了皱眉头,但这种反感的表现一闪即逝。
“我以为你是骗我们的。”撒金的音调走着下行,轻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你不会违背上面的命令的。”
“为什么不呢,我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啊。”贝尔维少见了撸了撸发丝,仰起头直视撒金,“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撒金痛苦地闭上眼睛,在他人生的隧道里,最不愿想起的最黑暗的那一段,现在就好像是被人从侧面打开了一扇门,被迫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也许在他心里,樱雨的剑洞穿落代身体的画面,比起贝伦瓦尔的满目疮痍更加不堪。为什么呢?大概是同样的罪孽,活着的人就该承担的更多一些吧。
“还有,你的以为也太多了。”
撒金愣了愣,露出一丝苦笑。
自以为是的太多。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竟然什么也不是。然而若世界不是在“自以为是”地前进,我们要怎么确定自己的位置?若打破自以为是的框架,留下的则是虚无和空妄。一点也不剩,所谓活着的证据,所谓存在的意义,一点也不剩。
撒金不说话,只是正视着贝尔维。贝尔维没有用眼神回应,因而撒金看见的更像是一副静物画。或者撒金只是存在在这空间之外,看着与自己没有丝毫相关的场景和戏码。那个人离自己那么遥远,与己无关的,对,与己无关的一场假象。
撒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轻易地变成幽灵,变得只能旁观,只能听着,只能看着,却无法左右任何事情。任其自然的发展,走向自己无法控制也无法捉摸的方向。
——我以为我是存在在这戏里的一员。
撒金茫然地想到。他以为里面曾经有过他的戏码。但是他错了,他顶多只是一个布景,需要的时候也曾经被使用过,却从来没有接触到最主线的剧情。
——我疯了吗。
撒金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识拽回原来的轨道。
“你真的,没有杀她?”他依旧胆怯地,好像这样就会有不一样的答案一般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贝尔维斩钉截铁地答道。
撒金咬住嘴唇。他的胸腔里有一朵阴郁的云正在翻腾。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让它散去。
贝尔维终于抬头看他,他背着光的脸上满是阴影。活着的幽灵带来的恐惧,比起那些漂浮在空中的虚无之物更加可怕。
“你为什么没有杀她。”
话一出口,连撒金自己都大吃一惊。
“什么?”
贝尔维的双眼也微微睁大,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直以来都只会逃避。撒金知道自己不够勇敢,他敢做却不敢面对。因为他把一切都推诿到“命令”的头上。因为有人说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所以他就想当然的把这一切罪孽归结到给他命令的那个人头上。在他内心深处,若那个命令者比他更加惶恐不安,他就能更加坚定自己无辜的事实。但是,眼前的这个人……
他是这么坦荡荡的直面自己做过的一切。他承认自己的错,并且毫不顾忌地去修复它。这就好像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块烂肉,撒金只求别人比他更严重,这样他就可以假装自己还离死尚远,而贝尔维却自己用刀将它剜除。
多可怕的意志力!
撒金觉得这个坐着轮椅的男人远远地跑在了自己前面,而自己根本无力追赶。
“你觉得我杀了她比较好吗?”
“不。”
撒金同样坚定地答道。
让她活着,或者让她死去,症结并不在这里。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不想再次去面对了。
“你打算怎么办?”这次贝尔维主动问道,“还是要把她当做敌人吗?”
“当做敌人?她本来就是……”撒金没能说完接下来的话,她本来就是什么呢?本来就是敌人?这话连撒金自己都觉得可笑。
“人的立场,是会变的。”贝尔维仿佛看穿了撒金的心事,淡淡地说道,“自己的立场一旦改变,身边的人也会随之改变。身边的人如果变了,那自己也不得不找到合适的位置与之对应。我们不可能永远都维持原样,因为身边的一切都在跟着时间变化,所以我们也必须、或者说是无可奈何地跟着变。”
“所以你,决定站到她那一边了吗?”
贝尔维暧昧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说话!”
沉默的空气压得撒金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大喊了一声,好像这样可以在笼罩着自己的那个空气盖子上戳出一个透气的洞来。
“谁知道呢。”贝尔维模棱两可地答道,“我先走了。”
“什么?喂,你等一下!喂!”
撒金嘴里喊着,脚下却一步也没有挪动。任凭贝尔维头也不回地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好像还在回响着他刚才的叫喊。
“撒金大人果然也不知道呢。”
雷贾德苦恼地挠了挠头,“线索全断了。”
“算了,先暂时把这件事放一放,”贝尔维话头一转,“凯米尔,名单上的人还剩多少?”
凯米尔德露出一丝苦笑,什么时候贝尔维也跟着孚礼一起叫他凯米尔了。“还剩两个。”
“只剩两个了?”
听到这样的数字,连贝尔维也吃惊不小。
“怪不得撒金说现在人心惶惶,做的事有点过火了。”
“大人……”
贝尔维用手势制止想要开口的凯米尔德,“她想逼着我和上面翻脸,用意很明显啊。不过,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把椅子呢。”贝尔维用手拍了拍椅子的把手,“所以说剩下的两个人,你帮我保护起来吧。”
“保护?!”凯米尔德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一会要杀了他们,一会又要保护他们……
“嗯,偷偷的。动手的一般都是那个酷达吧?”
“嗯。只有他一个人。”
“哦,这么说只要盯着剩下的两个人就一定可以见到他是吧?”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那么你和孚礼就一人监视一个吧。最好是能在他动手之前阻止他,然后替我传句话,就说我要见他。”
“见他?大人,您要见酷达?”
“怎么了,这么惊慌失措的。”
“太危险了。”凯米尔德抗议道。
“你担心我的安危吗?”贝尔维有些嘲笑似的说道,“我以为你们都很讨厌我呢。”
“不,不是……”凯米尔德有些尴尬,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担心还是其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贝尔维刚才说的是个很差的提议,必须要被否定。
“没关系的,”贝尔维突然露出自信满满的表情,“完全不用担心。不要太小看老人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