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苍白的雾气。
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叶星权、委屈地黑着一张脸的千丰年以及不知为何一直在流泪的叶轻泉都不见了踪影。
那白色的雾就像是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吞噬、消化一般。
——极目所见不过三尺有余，侧耳可闻亦无半分生息。
抬起手，雾气仿佛拥有灵智一样避开了墨若荷的手，仅仅只是温柔地缠绕在她的身边。
灵墟之雾，黄粱一梦。这是缥缈宗一直以来用于入宗测试的仪式，只有抛弃外界的一切，才能够拥有直视自我，明悟自我的机会。
换句话说，这雾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幻境。
与普通的幻境不同的是……墨若荷顿了顿足，雾气便稍稍散开，显露出黑色的泥土。
灵墟之雾带来的真实的梦，就连身边的环镜也会因为自己的神魂发生变化。
自己所在，应该是哪里的山坡上吧？
不，墨若荷摇了摇头。
在梦境中，连自己的发饰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自己目前穿着的，是灰白热的道袍，不合身的宽大道袍拖拽在地上，但却没有沾染上一点泥土。
不可能会忘记，不过万年……再过万年也不可能会忘记。
——毕竟这里，是自己“第一次融入这一世界”的地方。
九天之上有九天，三界之外又三界。从不知多少元历之前便存在的墨若荷，正是因为漂泊到这里、游荡到这里，才拥有了如今的躯体……未曾有过一丝变化的躯体。
既然如此，那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也就无比明了了。
拖拽着宽大的道袍，墨若荷闲庭信步般，朝着山上走去。
每走一步，雾气便消退一分，逐渐地，她看见了草木、溪流，她听见仙鸟的啼鸣，时不时有还算幼小的妖兽从她的眼前跑过。
世间一片空灵，却又充满生机。
继续往前走，墨若荷看见半山腰上，白玉雕琢出来的山门。两边各坐镇一石兽，用那剔透的眼睛注视着墨若荷。
山门之上，是散发着金光的牌匾，雾气笼罩之下，她看不清上面的字。
她也淡忘了上面的字。
就算她记得这里，但宗门的名字，她却忘了——或者说，所有曾经生活于此的人，都不再去记忆那生养自己的宗门的名字。
石兽没有任何反应，而墨若荷也不去理会它们，她径直地朝更高的地方走去。
明明应是山脚人稠，但随着墨若荷走得越高，山上反而出现越来越多有人居住的痕迹。
傍山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取溪流作酒，凭炊烟登仙。
不过墨若荷没有看见哪怕一个人类。
她环顾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山间小村，房中还生着火，桌前的茶水还未凉透，仿佛上个瞬间，还有人在这里坐着与谁谈笑，而他的妻子正在辛勤地准备着晌饭。
但是目光所及，不见一人。
这是座空村，即使充满了活的气息，在她的梦中，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墨若荷走到了山顶。
那是巨大的宅邸，甚至说是座城堡也不为过，当今世上，也就那百余年依附天玄国的世家会积淀出这财产吧？
墨若荷知道，这里住着的……这里关着的，是自己的友人。
……曾经是友人的存在。
墨若荷闻见了涤荡心魂的清香，香气之下，一切负面的感情都被抚平了。就连仙茶都能如此还原，这梦境，还真是神奇。
她踏入了宅邸。
邸中小天地，清流环青山。山前谁修求道亭，亭中谁人待谪仙？
缓步踏过清溪之上的白玉桥，墨若荷站在了凉亭之外，站在了自己梦的终点。
桌上放着还热的仙茶，一杯朝着自己，一杯……被对面的人轻轻拿起。
“好久不见啊，自从上次以后，过了多久了？”
苍白，不只是肤色，发色、瞳色……所见之处俱是苍白。就连对方身边的景色都因此而染上了不寻常的白色。
她顶着与墨若荷一模一样的脸，但那脸上没有嘴、没有鼻子，仅仅是一双眼睛，带着笑意地看着这边。
茶杯在对方的手上停留片刻，便被放回原位。
她看上去一丝不挂，但身上除了苍白以外，没有任何性别的特征。
从她的眼角流下黑色的泪水，泪水就像是线条一般，缓缓延伸，将那白色无情地切割。
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体，没有语言，没有意识。
所以她得到了胜过世间所有人的力量，她让这个世界的灵力，因为她自己的心性而变化。
她没有了身体，但一切冠以她之名的东西都能获得她的部分力量，她的部分权能——就算是在墨若荷平淡无奇的一个梦中。
她没有名字，所以一切冠以她之名的都是她的化身。
墨若荷也没法记住少女曾经的模样……不，自己本来顶着的，就是少女曾经的模样。
从自己这里，她失去了一切，所以她获得了一切，而世间，便以这个名字称呼她——
“许久不见了，天道。”
对方笑得更开心了。
世界无言地发出万年未有过的波动，那是灵气构成的潮水，从雾城的一点，蔓延到整片大陆。
而那窃取天机的衍算之道，就像终于动起来的齿轮一般，开始了它万年之后的变革。
世间所有入神修士，听见了来自更高的存在的轻笑。
而梦中，墨若荷轻轻坐在了友人的对面，拿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杯清茶。
“以前你最喜欢喝这个，也喜欢给没法饮食的我泡上一杯。现在的世界没法种植这种叶子，不过我在自己家门前种了不少相差不大的作为替代。”
轻轻抿一口，那带着苦涩的清香在嘴中扩散。
墨若荷开口，她没有看自己那友人一眼，仅仅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现在的名字是墨若荷……当然，你的名字我还留着，没有丢。
“忘记是几千年前了，我被一名叫墨千机的人捡走，所以他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现在想想，那时应该是夏天吧？
“我和不少人打了一架，就算很多东西都留在你那里，但剩下的用来对付他们也足够了。
“后来我就封足在山里，有人给我修了个阁子，住起来挺舒服的，不过你肯定对这些不感兴趣。
“不过啊，就算封足，我也捡到了不少小孩子，有些是自己寻过来的，有些是因为什么原因奔逃而来，有些，则是被丢弃，在那山下等死。
“我成了他们的师父，明明连灵力都没法使用，却带着他们学习修仙，很奇怪吧？那群人也不叫人省心，经常背着我整些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事情，还有人居然敢吃我的肉——真的是活腻了啊。
“他们自顾自地以为我需要区区几个徒弟的保护，还用阵法拦住我，哼，到头来我不一样想办法破了吗？”
墨若荷再次抿了一口茶，她翻了个白眼，脸上满是不屑。
天道似乎并没有听这些，她……祂只是笑着看着墨若荷，似乎在等待什么。
墨若荷继续开口。
“他们啊，真的不让人省心。归元又如何？入神登仙又如何？总是不怕死地到处惹事，我可没有日行千里的能力，到时候帮他们收尸都来不及！
“最近收的新徒弟也是，惹上了心魔，我还得想办法帮她一把才是……毕竟像她那样乖的徒弟真的很少见了。”
终于，墨若荷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友人，那清澈剔透，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天道看破一般盯着一直露出笑意的友人。
“所以啊……”
她的手往腰间一探，凉意自掌心出扩散。
“轻泉的症结在心，如果我不想办法作下弊，这灵墟之雾她可过不去。”
那是一把剑，天生就是用来斩断世间一切的工具，剑上，悠远而不见衰朽的剑意悄然附着。
“所以天道啊，我剩下的这些东西，可不能和你换。”
自下而上。
桌子，凉亭，假山，溪水，宅邸，荒村，仙谷，梦境……连带着这一切的一切，仙主墨若荷，将自己眼前的天道——一剑斩开！
剑意涤荡，剑意奔涌，劈开了蕴含灵力的雾气，直达九天！
“我们下次再见，我的朋友。”
自己站在雾城，站在舞剑台上，四周全是因雾气陷入沉睡，而又因为自己那一剑缓缓转醒的人。
她抬头看了看天。
放晴了。
……
千万里之外，那专门用作门派间集会的仙池旁，不停地装模作样摇着扇子的妇人朝眼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翻了个白眼。
“说好三宫今日聚会，那老不死的倒是爽快地放了我们鸽子啊。”
“纯阳少主，雾城，试炼。”
“说的像是我们家梧桐没去一样，那总是装模作样的小鬼头有什么好保护的？”
你也一样喜欢装，明明都入神了，还扇扇子。
当然，黑衣人没有说出来。
“鸿鹄。”
“这次聚会目的之一就是这件事，提前溜走，就不怕我们另外俩宫心有不满……”
妇人的手停住了，眯着眼看向雾城的方向。
“这灵力的波动，那老不死的出手了？”
同样有所感觉的黑衣人摇了摇头。
“远。”
太远了，入神镜就算再怎么能引发天地异象，能传到这里，是自己熟悉的老家伙做不到的。
“怪事，怪事！”妇人用扇子敲打手掌，“难不成那老不死的知道些什么？这种异象，世间可从未有过！”
黑衣人再次摇了摇头，问我？我问谁去？只能等老者回来，再抓着他刨根问底了。
反正三宫之间关系属实不错，对方也不会隐瞒什么。
而下一刻，他们感受到了，更加古老的气息，直达天际。
“剑！”
黑衣人惊叹。
他明白了，妇人也明白了。
能凝聚这种程度的剑意的，千年来只有两人。
——削月一角的斩月天仙，以及……
“云梦升仙阁，阁中生百花。”
“我，回。”
黑衣人消失了，妇人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仅剩自己一人的仙池。
池中的荷花，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