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还能有人记得,或许再没有。”
抱病的少女躺在窄窄的床上,蜿蜒的输液管一直延伸到被窝里。这句奇怪的话却总是悬在她的思绪当中,在那漫无目的地回响,回响。
鸠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呼吸内科的病房外,星星点点的灯花在远方的大地上绽放。
“自此以后,‘任凡安’……只你一人知晓。”
那声音又说。
“什么嘛,”她这样想着,“什么叫‘我自己’只许我自己知道啊……”
于是,从逃避疼痛的暂眠之中,任繁安睁开了眼。
头反而更疼了啊……
她支撑起身子,额前还挥发着高烧的温度。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感袭来,繁安拇指下意识地在中指的指侧来回滑过,那里是长期握笔而磨出的茧。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才稍微有些放心:位置手感都一样,这肯定还是自己嘛。
可是,为什么会心慌呢?
“これから何が始まるのかな?”(*)
这样微微哼唱着,头痛似乎也跟着缓解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灯光亮起,穿着白色制服的身影出现在床尾。
“任繁安,是吗?”
护士小姐姐俯下身来这样问道,耳边还有放下托盘的声音。
繁安迷迷糊糊地表示认同,她配合着、慢慢地把有些僵硬的左臂推出床沿,上面还固定着留置针。额前的热力让她感觉眼皮越来越干燥,都快粘到一起了。
“今天的水已经吊完了哈,明天一样,也是早晚各……”护士一边说,一边推注着等渗盐水,然后拔出针头,用棉签擦拭着肝素帽,“记得穿衣服的时候先穿左手,脱的时候先脱右手……”
小姐姐很自然地顺口一提:“嗯,你就是安护士长的儿子吧?”
“啊。”繁安同样自然地回应道。
人家还在说着些什么,但她已经不大想继续听下去了。
“体温测过了吗?”护士突然问,“体温计在吗?”她伸出手指向繁安的肩膀。
繁安愣了一下:“啊?哦。”她低下头,五指贴着胸口肩侧伸进去,手心温热。
“嗯,给。”
唉?
自己胸口……有这么肉的吗?
“已经退了一些了哈,现在还感觉哪里难受吗?”
“嗯……”
繁安好想抬手再掐一下自己的腋窝,可毕竟有人在旁边,加之又不想动,所以算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啦,好好睡一觉吧,晚安。”
房间里陷入暗色,还有砰的一声,合上门扉的声音。
她盯着天花板,右手横过来扣住左臂。她忽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以及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想了许久才回忆起来:
自己这是因为重感冒住院了。
繁安轻叹口气。对过去的他而言,这还真是一次稀罕的经历呢。
因为老妈就在医院上班的缘故,以前的凡安就算有感冒发烧之类,在家躺着、乖乖等着老妈把器具带回家来,其实就行了。这次火急火燎地把自己送到医院,还不是因为七天后的下周四、周五,就是“楚江⑨校”那个大号超级联考。
不过,现在住院,总比高考那两天住好啊。不像政治老师家的那个学霸女儿,顶着39度六的高烧上考场,文化课成绩还是超了央美的线。凡安当然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等大佬就是了。
是啊,总比高考那两天发烧好。
今天是2月27日,离高考,就只剩一百天了。
连班里的哥们儿也是,牺牲掉整个中午的补觉时间才跑过来看了他一趟,而且因为距离实在太远,几个人都挨了一下午的饿。
“都是爸爸的好儿子啊……”
要是没有擅作主张、买新一期的《⚪考卷》模拟题当慰问礼物就更棒了。
繁安微微笑着。是呀,这次算不算偷懒成功呢?
高三以来,不,自高二暑假以来,那大扫荡一般的复习节奏、模考模考再模考,搞得每次考试之前凡安都痛下决心:考试前一天晚上睡觉绝对不盖被子,绝对要把自己冻出病来、好逃过一劫。结果每次……坚持了绝对不超过十五分钟,他就一准乖乖缩回被子里了。
虽然十分期望,但繁安清楚这次不可能了:按以往的经验来看,无论如何这周末她肯定就能好了。
换句话说,不仅考试得上,下周一还得去上课。
……于是不想睡了。
好黑啊。她嘟囔着,盯着天花板,眼皮继续沉沉的。
好黑啊。
好黑啊……
好黑——这么无聊就去做题吧。
繁安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去——并没有起来。
哎?!
天花板旋转着直冲面门按压下来。
繁安瞪着眼睛拼命挣扎,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听指挥的——就像被钉死的标本一样动弹不得!
头顶上的灯爆闪着点亮,可这回不是什么刺眼的白、却是打翻了墨水瓶一般的漆黑灯光,整个天花板翻滚着无限铺展开来,就像黑白相间的巨大棋盘。
有雾气蒙过面庞的感觉,逼近还在继续。
几近削到她的鼻尖才停下。
然后,崩解。
然后,骤然下坠。
“哇啊啊啊啊啊!”
水柱的顶端呼啸着直上云间,罩着绿白条纹床单的小床飘零而下。天穹被烈日流火烫得滚热,身下无边的海面荡漾着紫红色的浪和晶莹的冰。
“呜~~~~哦————————”
任繁安的背轻轻落在一片有些粘腻的、柔软的表面上,水滴顺着指尖滑过。
一旁的浪花给她泼了个浑身湿透,可顺着发丝滴落的却是满满安心的感觉,繁安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可好像又没有。但是没关系,她格格笑了起来,一骨碌爬起身,不知何时披上的病号服正随风猎猎作响。繁安跨坐在那温顺生物的脊背上。
原来是鲸鱼啊……真是个好孩子呢。
这样想着,她高兴地拍击起来,节奏像战鼓一样越拍越快。
悠长的声浪再次回荡:“哦——————”
巨大的鲸鱼一摆尾巴,直接腾跃到了半空!
“哇哈哈!——”
她骑着鲸鱼穿过千万层浪花,水中的气泡伴着残影被极速甩到身后。
她从五彩斑斓的鱼群中穿过,从流光溢彩的珊瑚礁中穿过,从沉默的人类古城遗迹中穿过,千奇百怪的、闪着荧光的生物打着灯笼,好奇地看过来,又转瞬间被甩到身后,直到眼前除了一片黑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温雅的庞然坐骑才悄然退下。
她悬在周身暗极的深海之中,繁安的眸子里闪过浩渺的星光。
身旁有什么庞大的阴影在环绕。然后,低语在耳畔激荡:
“从此以后,任凡安……只你一人知晓。”
繁安本能地读出:那个声音口中指代的,不是“她”。
“什、什么?——啊!”
繁安再次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气,头发黏湿湿地粘在额上。
“或许还能有人记得,或许再没有。”
繁安跪起身子向前、伸手要去拿搭在床尾的外衣,结果动作直接僵在那里。
“从此以后,所谓‘任凡安’,只归你,任繁安……一人知晓。”
眼睛死死盯着衣领内里的昏暗,豆大的汗珠滚落鬓边。
“我是……谁?”
她的胸口啊……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一道沟?
虽然貌似,出汗对感冒病人是个好现象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