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巨大的饭“缸”，繁安一勺一勺“咕咚咕咚”地喝着萝卜汤。
“安老师！”外面的护士喊道。
“来了！”老妈应道，接着回过头来，“那我先去交接班，然后送你们一起回去吧。小安，要大量地喝水。”
她点了点头，腮帮鼓得像仓鼠。武鸣乔坚持了一会就同意了，门轻轻地合上。
小武盯着她。
小武直勾勾地盯着她。
小武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呃……”
实在熬不过了，她尴尬地举起勺子：“那什么，你也来一点？哦，我感冒了……”
眼前的女孩忍不住笑。
“总觉得……你今天特别活跃呢。”武鸣乔这样说。
繁安现在是满肚问题、一头雾水。这算活跃的话，自己平常是有多呆啊？
“我……很活跃吗？”只好采用最傻的复读机问话法了，她小心翼翼地补充，“今天？”
小武点点头：“对啊，怎么说呢，就是更……‘敏感’了吧，毕竟平常很多时候都觉得你木木的。”
这句话有很多方向可供理解，但繁安心想小武绝对误会了：还敏感呢，她现在神经粗大得快认命了都……
“而且……嗯，我还以为为了等我，你会披着衣服一动不动、在那凹两个小时的造型呢。”
繁安也是笑：“什么啊，我是血族么，还要穿斗蓬、晃着手里装满板蓝根的高脚杯么。”
小武再次用奇异的目光看向她，接着可劲儿地点头：“你看，我就说你今天特别活跃吧。”
繁安竭力稳住阵脚，她怯懦地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或许立刻自曝身份就能马上解答所有的疑问，但也有可能什么都办不到，甚至……招来恶意。需要确认足够安全之后，她才敢从容剥开自己唯一的保护壳：至少在外表上，她就是“任繁安”本人。
幸而，小武应该还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位。
繁安已经不想再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捆住了，她有点受够了。
那么，在“内在换人了”露馅之前——做吧！
她——还是有点心虚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小武的头。
照例被小小地瞪了，传到耳边的话语同样是“再摸就真的长不高了哦”，繁安就差翻白眼吐舌头大喘气了。
她是靠死掐着肉才没让拇指抖得太明显的。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遮掩着、迟疑着，继续道，“原来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啊。”
小武凑近了伸出手来，轻轻盖在她的额头上，脸上带着一丝回敬意味的小小坏笑。
“没多烫啊，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别傻啊你，我可记着呢：你大刺刺地让我给你列一个关于‘你的性格优缺点’清单，莫名其妙的。说了你一遍还不够，现在又开始瞎担心啦？”
卧槽怎么这事儿就是真的啊？！——
“没有，不是，我只是在想……”
“嗯？”小武歪歪头。
她看着人家清澈的双眼，“我是谁”三个字差点就蹦出来了。
小武……你们，是怎么看我的呢？
假定发生在我身上的“置换”，其实是某种异常“情况”，好比一种病，而不是什么“穿越”、“变身”之类的神叨玩意儿，还要避免……“刺激”，不能让我本人意识到。
这就能解释老妈和小武之前的古怪了。
——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有之前的“自己”不知道！
那个护士，她并不是口误？！
——这可能吗？！
不列颠十九世纪有位大侦探叫福尔⚪斯的曾经说过：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因素之后，剩下的那个即便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
当然，她离“排除一切不可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就是了。
得再想些什么，验证些什么……
说是不想，她还是忍不住纠结起来。
误解让人感到羞耻吗？
可又有什么必要、非得强硬停下那根本无伤大雅的闲聊呢？除非——
诚实让人感到伤痛吗？
直接对我说出来，会让我被“刺激到”吗？是怕我会——
思考让我感到混乱吗？
小武说我平常“木木的”，是不是说明“我”被“抑制”了而根本想不到一些东西——
正常让我感到不支吗？
譬如说……性别！
我的、真正的性别！
爆开的剧烈鸣响让她捂耳狠埋下头，骤然充血的脑袋让她直接苦叫出声。
“繁繁？繁繁你怎么了！——阿姨？医生？医生！——”
繁安整个人头晕目眩，但那种溺毙般的难受还紧紧攥着她，干瘪的感觉蔓延上喉头。
这就是原因吗……孤独的、像被保护在玻璃匣子里面花的标本的、脆弱的我？
稍微想一想脑子都会炸掉……？
她的额头靠在小武的肩膀上，强撑着：“不，不用，我没事……”
眼前的一团猩红中，她只听见武鸣乔这样说：“这是在医院里，你以为你谁呀！……”
任繁安的眼泪掉了一滴下来。
她用了几分钟才让这可怜又可爱的姑娘相信自己真没事。
“真的，没事啦、好啦，让我下床吧。”繁安从她温热的怀抱里仰起头，笑着。
武鸣乔一脸紧张：“你别吓我了啊……”
她站起来，笨手笨脚地帮忙放下了床边的护栏，坐在对面床铺上继续盯着繁安，手里紧张地捏着呼叫器。
繁安的眼睛还有点疼。
是啊，小武你，是知道我的……“情况”，依旧这样对我吗？
再一次，她想直接把胸中的疑问倾泻一空，但某种源自心底的恐惧阻止她这样做、甚至对将之设为最后手段也极度抗拒：
谁能保证——眼前的一切就是真实的呢。
她又想起那个沙⚪之歌猜想了……
说个俏皮话：要是玩认知颠倒还带二次反转的话，比如假设两人会当凌绝顶的时候，沙⚪突然变成了一位瘦高的欢快黑人男性，那老虚就可以直接去拍《盗⚪空间：⚪狂山脉·⚪宫陷落》了；但是……
真放到现实的话，谁敢保证：有一，就不会有二？
毕竟，“发现一次，可以当作一百次”嘛。
她暗地吐槽：这TM就是个“猜疑洋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
“哦，那今天放学得挺早的蛮？” 老妈伸手按下电梯按钮，“那你平常坐轻轨，到站了还有公交吗？还是走路？那还好，要注意安全啊，家里接你吗？要不要阿姨……”
小武轻轻搀着她的胳膊，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之前的“我”被是幻觉、是假的、是特效duang出来的，那现在的“新我”就不会是了吗？
繁安不敢说。
——还是说部分是真、部分是假呢？
还好，自己现在作为“她”所感知的，和过去作为“他”所记忆的，很多东西、绝大多数东西、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变的。
被她眼疾手快藏进书包里的、写得满满当当的几大张纸，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
只有性别相关的，或者说，“繁安”相关的，才被“置换”掉了。
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等回过神的时候，三人已经坐电梯快到地下车库了。
繁安赶紧接过老妈背着的一个包，同时，她慎重地、紧张到极点地，颤抖着开口：
“小武啊。”
“嗯？”
“今年暑假，还一起去游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