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有一点是繁安猜对了的:她过去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嗅到的、触到的……等等一切的一切,就是由现实和幻象交织而成的。
她还不是一样活着,出生,学步,入学,成长……
只是其中,某些特定的内容——
被不自知却制造出来的幻觉,给蒙上了一层“雾”。
只有她自己看不穿,还真相信那雾纱下的魅影是真的哩。
这浓雾盘踞的唯一所在,就是她的“本来的性别”及其附庸。
因为这雾,她连看向自身的眼都蒙上了,真相信她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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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繁呀,”小武脸上带着局促的笑,“现在才二月底,稍微早了一点吧?”
“你在想什么?”老妈的声音响起,可是在理所当然的不满之外,还有明显包含的一层不安,“之后给你们两个出去玩嘛,已经没多少天了吧?你啊……”
她没说话,低下头钻进了车的后排里侧,玻璃上反射出她的鼻尖。
这么说,的确是一起去了喽?
繁安艰难地思考着。
她的记忆里有这么一条:去年暑假,小武和自己去了一次游泳馆。
而她能清晰地记得如下细节:当时的“自己”只穿了一条游泳裤。
先不管为什么只去了一次。繁安做此推论:首先,“游泳时穿什么泳装”这个问题,肯定是与性别相关的;那结合之前的猜想可得,这条记忆的真实性存疑。
而现在,小武和老妈的反应坐实了“一起去游泳馆”这句是真的。
那么,假如后面的细节也是真的呢?那显而易见地,自己当时肯定是男的——可既然如此,小武为什么既认识“他”、又认识现在的她呢?——更不用细想家里有没有放“他”单独同某一位女同学一起去游泳的可能性了。
难道真有某种病症能让人随意“变身”、并且大家都习惯于此了吗?
这很挑战三观,但仅从这个角度还无法排除此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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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特殊的诱导处理之后,这独属于她意识之海的迷雾,便能由单纯地影响与性别直接相关的“自我认知”,扩散到“所有认知”上面去。
这种疗法,是保护她的。
毕竟,人是要与外界接触的;假若外界涌入的信息,无时无刻不在与既有认知冲突的话,她迟早会疯掉。
该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呢?
一种治疗思路是:让患者主动“忽略”,使其难以意识到记忆中违和部分的存在。
那如何保证即便在未来面前、在时时刻刻都要产生的认知与记忆面前,这种“忽略”也能一直生效呢?
答案是:通过引导构建起一道“过滤网”,挡住那些刺激性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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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是假的呢?换句话说,确实地,有且仅有性别相关的记忆,也就是过去“自己”对性别相关的认知——
是不可靠的呢? 那她当时可就是个姑娘了,总不能上身脱光光就往池子里冲吧?那样她绝对会先去派出所铐暖气片吃猪扒饭、再去青山精神病院关个一年半载的,虽然肯定也有人看得挺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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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繁安的意识,与通过神经传导过来的、通过上亿个细胞的电信号和化学信号模拟出来的、那样正常“感知”获得的真实世界之间,一道雾的镜子,升起来了。
真正的世界太尖锐了,她的灵魂承载不了。
那个囚困于城堡中的真正自我,从此只能朦胧地读个大概。
通过持续不断的精神暗示,她相信了外面的世界就是雾面镜中呈现的那样,甚至把身躯都交托给了外面的那个“雾人”打理。
这个过程早在她记事之前就完成了。
自那以后,除了报童一般的“雾人”会选择性地递进来消息之外,她再也不主动向外探查了。
对她来讲,就是有些东西她记得,有些东西她记的是错的,有些东西他就根本不知道。这就赋予了“雾人”极大的权限——她本身反倒成了奴隶,对外界的认知全仰仗于“他”。
繁安甚至给了“他”一个名字,“任凡安”。这代表她真的开始认可那个镜中镜外的自己,治疗效果良好。
不过,“他”在签名的时候,还必须签属于她的“任繁安”——尽管“镜”中呈给她的还是“凡”。
没人知道“她”的潜意识为什么会这么要求,但结果无疑是幸运的:这一字之差,显示她最后的阵地仍在。
失去名姓,很可能意味着就忘记了自我;而忘记自我,就等同于失去一切。
而她显然没有。
2月27日的某一刻,真正的她“醒”了。
她第一次向真正的、没有迷雾笼罩的直截世界,投出了一瞥。
但记忆还在,过去的雨天不会因为今日的艳阳而消失,镜子上开始出现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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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不管记忆,从实物这一条线来看。
仅一块小小的平板,里面就有如此多的记录:高一读书分享课的发言底稿,高二艺术节里她的声音,高三雪后去公园玩被拍到的她本人……
迄今为止,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整个高中,直到现在,她一直就是任繁安。
这基本宣告了“变身”论的破产。
也暂且忽略“穿越”之类的机械降神吧,冲突之矛开始直指记忆虚构问题。
在所有的“记忆”中,不论新近还是久远,不论明晰还是模糊,前述那些地方出现的,分明该是“任凡安”!
现在,只差最后一环,“自己在游泳时穿的什么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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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的障壁还在最后维持着,可是这破坏者不是来自外界的恶意,却恰恰是本该被温柔保护着的她本人。
那个一直虚妄存在着的“凡安”,也逐渐变得千疮百孔了,就连记忆里的“他”也要被抹除。
这并不是什么复仇,而是无意识,就像宫殿从海底升起时,没有任何主观意愿就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样,真正的君主破除了囚笼、在回归她的王位,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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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灯在身后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抻得好长。
武鸣乔给了任繁安一个与期待完全相反的答案:她证实了繁安对泳装穿着的记忆。
明显得不得了的“欲盖弥彰”。
这反倒可以证明了:是她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以至于需要别人用“善意的谎言”把自己呵护起来。
如果“任凡安”仅仅活在她自己的想象中的话;如果前者也确确实实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中出现过的话;如果前者只是占据了后者的躯壳而存于此世、而现在驱散了幻觉的真正的自己回归了的话……
那她就是任繁安,她一直是任繁安。
她想起之前那个可笑的“请列出我的特点”的调查。或许,真正的“她”在暗中反抗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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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
不是在游泳馆,而是在鸠医附院的特殊康复中心;不是只和小武,而是还有父母、还有好几位紧张的医生;不是只穿着泳裤,而是塞进一身特制的拟体束缚衣后,再艰难套上的男士泳裤,身上还吊着类似威亚的限位装置。
就像预防针,试图通过可控的刺激来提升那“雾墙”对外在冲击的抗性。
而这一切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