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门的时候，繁安电脑已经拔了——直接拽的电源线。
奶奶正准备拿出钥匙呢，手里还拎着一个盛着碗的塑料袋。
“起来啦？”
繁安赶紧侧身让奶奶进来，头顶的银发从她胸前慢慢迈进。
“早上还没吃吧？你爸可做啦？”
她有些慌乱地：“吃了面包，不知道，还没去厨房看……”
把碗放在一边，奶奶慢慢地转过来，细细地打量着她。
毕竟奶奶岁数这么大了，还是……别跟奶奶说了吧……？
她简直想骂自己干嘛梳头——板寸头的话梳个屁啊！她这不是自己卖破绽么！
可奶奶只是帮她理了理睡衣的两襟：
“早上你妈打电话叫我过来喊你，我就怕你没吃嘛，就先出去买碗馄饨再过来了。今天那老板出摊晚了，上次你不是讲他家的小馄饨没多少肉嘛，”通红的、满是折皱的手沿着中线自上而下，一个一个地扣好扣子，“这次就买了大馄饨，你看看行不行，比小馄饨好不好吃，啊？还有一个荷包蛋。”
繁安用力擤了擤鼻子，赶忙拿出棉拖鞋来。
“感冒还没好啊？”奶奶却只是抽出了鞋套，“不烧了吧？”
“没了，没了，奶奶，我好得很……”
奶奶还是摸了摸她的额头，手冰凉冰凉的：“不还好嘛，没事的，啊？再吊一两天水肯定就好了，但是要注意穿衣服唉！现在可冷？”
“不冷，不冷的，没事儿的……”
“那也要把扣子扣上，不然肯定冻感冒了，知道吗？”
她鼻头好酸。
“刚起来吗？你爸说看看你可起来了，”果然被发现她偷用电脑了，奶奶先是去了书房门口，桌子上一团乱，接着又进了她房间，“被子都乱的嘛……”
繁安赶紧过去，抢下来自己叠。她一扬手哗啦啦一掀、把被子全铺开的时候，奶奶似乎是抽出了几张纸，手捧着接在桌的边缘，慢慢捻着掉下来的头发。
“那个什么牌子呢……书成（*）说就在她桌上啊……”奶奶翻找着
[*：繁安老爸任书成。]
她顿时就惊了：那玩意还在书房呢——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老妈是给她戴上了，可老爸不知道啊！
“繁繁唉？你……哦，”看见她还在门边上呢，奶奶顿了一下，接着有些赶她走一般，“你快去吃吧，不然冷了。”繁安听话地走出去。
这种事要是问以前的“他”的话，无论如何也问不出结果的吧？
不，是根本就不能、也没办法问“他”吧。
奶奶继续努力抬起头，在书架的上层翻找着，满头的白发像帽子似的盖住后衣领。
“奶奶，”脚步匆匆，繁安过来靠到书桌上，手背在后面一推，把铭牌给藏回到书页下面，“奶奶，您出来坐吧，我桌子上面东西……您收了我不好找的。”
“哦哦，好，就来，就来。”奶奶只是满脸笑。
她简直比奶奶高了一个头还要多了。
您什么时候这么矮了啊……
奶奶掐了掐她的胳膊，小小拧了拧：“我大头孙子多壮哦，都这么高了。”
繁安只是斜过去盯着墙上的空调，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明明是孙女嘛……
非要让老人反过来喊，干嘛啊，过去的我……
强关电脑的前一分钟，她还在问小武该不该跟老人说呢。她简直像个毫无主见的软蛋了，什么都全指望人家。
小武的意见其实和她的没差了，都是觉得不要直接就一股脑倒出来——她自己都颠来倒去弄了好几天才能比较正常地面对现实了，老人家怎么办啊？
但最后小武还是提醒了另一个她忽视的方面：用奶奶的电话打给你妈，先跟你爸妈说。
繁安还想到了好多：比如老妈曾经几次在她面前提及，奶奶小的时候想把“他”当女孩子养，还要穿花衣、扎辫子，“不行！”老妈这样坚决地反对道，“男孩子就该有男孩子样！” “他”当时哪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给自己听啊……
小时候，家里会因为她受多少议论啊。
可现在，闷着头、大口大口往下吞馄饨的她，依旧是在举棋不定。
骗着自己说着“没关系”？
“可好吃啊？”奶奶这样问。
她一边呜噜唔噜，一边可劲儿地点着头。
“那下次就买大馄饨了，比那个划得来多了，”奶奶一脸怜爱地看着她，“你小时候说，‘好东西就要在床上吃’，我还以为你没起来呢。”
“这都什么时候事了，”繁安含混着说，“还没洗脸刷牙呢，万一汤倒了多麻烦啊。”
“慢点吃，慢点吃……”
她几乎连鼻涕都一起咽下去了。
“对啦，那次你就是，半碗酒酿都给打啦，你还拿纸擦了之后就给盖起来了，后来拆棉花絮的时候才发现，被套都粘起来了……”
繁安只能用塑料碗把自己的脸给挡起来，仰着脖子拼命往下灌汤。葱花孤零零飘在她的鼻尖下。
“别急，没人跟你抢……
“等下把衣服换了，就送你上医院去。”奶奶的坐姿还是那么漂亮。
“这要送什么啊？我自己去就行。”
“反正上午也没事嘛，太阳也好，出去走走，”奶奶拉开客厅的窗帘，耀眼的光芒雀跃着打亮了屋内的一切，“去你妈医院那边的菜市场，那边菜比这边便宜。”
“哦……”她这么应着，寻思肯定是爸或者妈让奶奶看着、防止“他”出事了。
繁安努力找着话头：“奶奶你今天早上几点起的嘛？”
“我早哦，三四点钟，烧水，去公园锻炼……不比你们小青年，晚上睡得迟。”
“天天晚上作业多嘛。”
这几天没写就是了。
“今天中午想吃圆子吗？”
“好啊，”可她想了想，“来不及吧？现在十点多了唉。”
“歇会就走吧，不然你妈肯定要催你了。喊你爷爷给你带过去，饭盒你爷爷过来拿一下蛮。过年时候做的那次，你爷爷加了好多盐，后来又做了一点……”
“别吧别吧，老爹那么胖，上次上公交车腿脚慢了，差点被挤摔下去。”
她止住了奶奶：“反正今天上午没多少水，四五十分钟就完了，中午我过去吃吧。”
“那中午要不要睡一会？我把房间给你铺好，今天早上拿出去晒了。”
繁安笑起来：“要的啊。”
其实压根就在一个小区里了哪边睡不都一样嘛，不就隔了两栋楼嘛。
“不，我回来睡算了。”
“刚晒的被子，暖和和的睡着舒服。”
“奶奶？”
“唉？”奶奶还在找那块铭牌，不过估计快了。
她尽可能平静地站定。
“我打个电话给我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