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尽管说了她可以回去直接睡觉、或者做别的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太晚就行,但繁安还是懂。
“去江边走走吧。”她说。
“反正作业之后再补嘛,不差这一会。”
于是吃完了饭后,有些担心地告别,笨蛋般地忘掉拿钥匙、跑上去后才发现奶奶坐另一部电梯又送下去了,三个人出了门。
她一个人走在前,妈妈走在旁边,爸爸一言不发地跟在最后,黑色的树影和白色、黄色、彩色的灯光交替着。横穿江边剧院门前的广场,脚下地砖发出的响声比吹过来的广场舞音乐声还要空荡。
临近江边,水退得远了,露出些高高的苇草还有卵石,浪声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不过风还是有一点的。
“我现在算是明白啦。”
繁安决定率先举一个俏皮例子开口。
老妈有点紧张地盯着她:“什么?”
“还记得吧?‘我’觉得我胡子长长了的时候,你从来不给‘我’用老爸的剃须刀;在‘我’每次要拿剪刀乱剪的时候,你又说‘我’剪得丑死了。”
“嗯?还有这事儿?”老爸问。
“怎么没有?”繁安扬着下巴,“然后有一次,‘我’偷偷拿你剃须刀给剃了一遍,然后骗我妈说‘我’这次剪的肯定没问题了,结果你还是说丑,还非说有一根长毛没有剪,‘我’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然后就被你赶去写作业了。”
她扑哧笑:“现在才知道,哪有什么胡子给我剪嘛,完全就是拿剪刀、剃须刀在瞎比划。理发也是,只是假装在剃、其实只是剪短点就行了吧?”
“嗯,可不得拦着你喽?”老妈也跟着笑,“那次你还给自己下巴上豁了个口子,还好不深,不然得去打破伤风针。”
“你怎么觉得自己会长胡子呢?”
“估计就是看到你爸在剃吧。”
“以前的话,老妈你老是想帮我梳头吧?我每次都甩着头不让你弄。”
老爸说:“现在你可以自己梳了。”
“是啊。以前老妈你用的是什么理由来着?按摩头皮?我不让你弄,后来就老是叫我自己要记得梳。”
“那样本来就有好处,洗澡前十分钟梳梳头,但是不要梳完了马上去洗澡,那样毛孔张开了,立马打洗发露不好。”
“其实我这么短的头发,”繁安的手指从脑袋顶上戳过去,“早上和中午睡觉起来梳一梳就可以了吧?梳多了会掉吧?”
“该掉的时候,怎么都会掉的。”老爸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像你妈,到处都是她的长毛。”
“对,我以前还想为什么我房间里也到处都是呢,有时候枕头下面也有,合着是我自己的,哈哈。”
“那你想留长一点吗?”
繁安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留长很麻烦吧?洗澡不洗头的时候要戴浴帽,洗头不洗澡的时候还要专门接一盆水。”
“看你自己了。”
“但肯定不能再像你以前那样洗了:洗发液挤在头上,然后搓**揉抓抓。那样很伤头发的,每次你洗完下水口那里都是一大把。先在手上打泡沫,再顺着方向抹到头上去洗。”
“啊?我还以为只有熬夜才秃头呢……”
踩在涨水期会被泡在水里的木板上,软软的,让人有点担心。
“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我都放手了,倒是你爸一直在后面扶,然后我说有小辅助轮嘛,不要扶的,你爸想想不放心,只拆了一边轮子,结果你忘记撑地,刚上去就摔了……”
“去年暑假那会?对吧,你现在明白了?你和武鸣乔两个跑申城玩了三天,要真是‘一男一女’、还是在新高三暑假这么提,你屁股不得被打烂?”老爸说。
“还是你爸胆大,和我说既然你当自己是男孩子,我们就不能把男孩子给拴在家里,要让你多出去走走……”
繁安想想不对:“哦,那我现在是女孩子了,就准备把我拴家里啦?”
“也不是——但你自己想想,两个姑娘家,其中一个你又那样,对吧,怎么放心你们两个去外地、单独住旅馆?幸好旅馆的老板娘是小武家亲戚,我才敢同意。”
她之前还以为是因为小武成年了、才许带着“他”住的呢。
而且,怪不得她回想起这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违和感:她俩住的可是一间屋、两张床——这换算一下,就是实打实的“出去开房去了”啊!当时自己都爬上过她的床了,小武也只是问了一句“你干嘛”就没管,当然“他”目的也仅仅是为了看她玩游戏……
“爸,妈,你们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吗?就现在眼前的一切?”
她靠在护栏上,端着杯盖喝了一口水。
“你那么紧张干嘛——搞得像我马上要跳江、你得拉住我似的!”
老爸喃喃:“我真的怕啊……”然后就被老妈打了。
“我想,我前面十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吧?我总不能白活,对吧?”
她有些担心,但他们都摇着头,欲言又止。
“我不是怪你们啊,也不是怪自己……但反正,告诉我说,现在的一切就是真的,那我就当真的吧。没区别了,反正我也做不了什么。”
“小安你这么想,我……”
繁安带着笑,偏过头:“我能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哪个是我?烦了,没意思,与其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把自己专注到一件事上去:我看高考就很好。
“就是万一,嗯,马上楚江九校考炸了,这不就‘有理由’了嘛。”她又有些想哭。
“我现在在这儿纠结、在这死脑筋、在这钻牛角尖,你要是让我自己折腾几个星期,说不定真能想通……但我知道的,我付不起,对吧?休学再来一年,万一……甚至可能——我这一辈子就毁掉了。
“我不知道再来一年的话我还能不能扛得住,不知道那还会发生些什么。
“现在就,很好。”
她竭尽可能想把自己表现得尽量懂事:“我又不能,永远靠着你们,靠着别人,对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老爸说,“别想那么多,先做好眼前,总有解决办法的,过去就好——”
“妈妈带你去看心理医生,明天请假,啊?——”
“不要,”她咬着杯缘,“我才没心理问题。我说了,考完再想这些。
“就让我……固执一次吧。
“我没问题。
“我不害怕。”
风轻轻地捏着她的耳垂。
“要是再早一两个月的话……”
“一切让位于高考,一切服务于高考……”
“既然你自己这么选了的话,我们尊重你……”
“一分一操场……”
灯光旁边的阴影越来越浓。
“我先回去,你们慢慢走吧。”繁安用力一转身,横托着手臂直愣着往前冲。
“小安!——”
身后也开始奔跑。
她转过身挥着手,努力不把自己的侧脸露出来:
“我好得很!”
泪水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她哪里是不害怕啊……
她分明是太害怕了,太害怕那些岔路的无限种可能性,太害怕未来脱离预期的轨迹,于是只敢沿着既有的道路走——
可谁又能保证,过往那条路通向的,就是她所期望的彼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