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压下身子去、推开蘸了尘的玻璃门,再把连串成线的泼雨挡在身后,繁安缄默地收起伞抖了一抖,放到绿漆地面的一角,接着向楼梯上走去。
人总是如此行动:即便明知已堕入深渊,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都宁愿视而不见。
迎面的灯光从肩头缓缓流过,她盯着脚下向后退去的楼梯,胡思乱想着,满头湿乎乎的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虽然这样形容严重过头了但是——这回,全炸了啊……
3月10日夜,繁安的课后数学辅导班。
“喂喂,我喊你呢。”
她迎头就差点撞上人家了。
繁安这才回神:“哦,路路啊,你怎么在这儿?”
甚至没管自己记忆中的称呼需要再确认一下。
被喊作“路路”的姑娘名叫路锁闲,这两人就是这个小班制数学补习课的全部学生了。
路路有些疑惑,接着略带埋怨地笑:“喊你半天了哎!我正准备上去呢,你就进来了,唉你一点儿都没听见吗?”
“我是真没注意啊,”繁安慌乱地道着歉,“你怎么在这儿?老师还没来吗?”
“嗯,段老师还在一楼。”
“那就好……”
“唉?”
繁安回避着她疑惑的目光,眯起眼睛扫过她下巴漂亮的弧线和微微米色的皮肤。路路有些奇怪地一偏头。
接着低下头,茫然地微展自己的双手。
路路当然还是那个路路啊,但是……“他”啊,“我”啊……
要不要告诉她呢?
“任繁安?在吗在吗?你没事吧?” 路路推开门入座,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像被吓了一跳:“啊啊,啊哦!”
“你今天……奇奇怪怪的唉?”
路路似乎是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但是动作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两个人都触电似的向后一躲,于是繁安只是接过了一张餐巾纸,呆呆地擦了自己的头又去擦眼镜。
“怎么啦?你这次……”
繁安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是啊,完蛋了啊,我英语……”
“你还对答案?”
“老师报的啊!我听力一上来就错了九题啊!九道啊!一半啊!”繁安挥着手,“我们班主任问错几题的时候都是这么问的:全对的举手,然后错一题、两题、三题,然后直接就是五题以上——还挨个问错几题啊!看我的眼神都能杀人了啊!”
然后她直接脸蛋砸回桌上了。
“我……也是,听力根本听不清,我们那……”
“你错几题?”
“啊?”路路抿起嘴唇笑着往后缩。
繁安习惯性地举起笔就要敲她的脑袋:“别装傻,你错几题?”
“我、我们还没对……”
作势就起身要翻她书包:“卷子带了吧?我来帮你改……”
“别你!不要——”路路抱起书包就扭着拱到一边去了。
“来来来别害怕,人生在世不称意,求的就是一个早死早超生……”
外面的步履由远及近,笑呵呵的问话声飞入:“都来了吧?考的怎么样啊你们两个?”
两人这才停手,路路扬起下巴气呼呼地盯了她一眼,繁安也毫不客气地回瞪,可是突然自己臂上一段扎眼的紫色闯入眼帘。
她猛地想起这段识别条代表着什么意思——换句话说,在路路的认知中,“自己”是以什么样性别形象出现的——于是脸一瞬间烧了起来。
……何种程度的“亲近”算是“正常”以内?想不想知道是谁心里有鬼?
胖胖的段老师端着茶杯走进小小的教室,拉开凳子一下子坐进去,喝了口水架起腿。
“答案对完了没?考几分?”
两人齐刷刷摇头。
“你们老师答案还没报?不可能啊,那至少选择填空对了吧?”
僵硬了一会,看到路路点了头,繁安也只好跟着点头。
老师挑着眉毛:“啊哈哈?这你们俩……你错几个啊?路锁闲你先说。”
路路坐前排,她在身前微微比划了一个数字。
“三个……也还行,这次选择最后两题挺难的,我问了另外几个同学也差不多。任繁安呢?”
繁安倒在桌子上,手举起来摆了一个大巴掌。
“五个啊?”
路路扭过头:“啊你错这么多啊?”
“我看你是欠打了吧,来来你卷子给我看看。”
“呜呜嗯嗯。”繁安鼻尖擦着桌子摇着头。
“快点,我看看你错哪了,”接过路路帮忙递过去的卷子,“啊,第一题就错啦?集合唉,啊?交集补集韦恩图唉,这也能错啊?”
“我怎么记得上次是我第一题错了……”
“你们俩这也商量好?”老师拿着卷子站起身,“我去复印下卷子,你们两个啊,自己赶紧好好反思反思。”
等老师一走路路就又转过来:“你怎么错的比我还多啊?”她下巴压在椅背上。
“你别说了,全完了……”
“你不至于吧,你不是你们学校年级前二十吗?”
“……啊。”
“我跟你说,我语文阅读第一篇根本没看懂,我在那怼了半个小时都错了两个……”
“我全错了……”
路路:“……”
“跑去问老师还被说‘钻牛角尖’骂了一顿……”
“抱歉……”
有句话说得好:一秒钟的勤奋也是勤奋;如果你能做到每一秒都勤奋,那你就会成功。——因为反正也没人做得到。
不可能有人做到的吧!
段老师的目光越过眼镜:“第八题——第八题还要讲啊?之前有一题是差不多的吧?取线段DH上靠近D一侧的三等分点——”
“哦ca——啊啊啊啊啊!”
“所以,”半小时后,段老师从满满一玻璃门的步骤转回来,“你们俩,都把第二问再算一遍,我就在这看着,算不对不许走啊。”
“啊?”两人齐刷刷战术后仰。
“还摇头,尤其是你!”他一笔钉在繁安脑袋上,“几次了?圆锥曲线写完韦达定理就放弃?我说那样是能拿个七分,但也说拿七分就够吧?”段老师一拍桌,“拿草稿纸啊!盯着我就会啦?”
两人只好放下红笔换成黑的。
“不许偷看!自己再算一遍!这种题不亲自上手做是练不出来的!”
刷刷刷的笔声逐渐进入节奏。
“我下去热个饭,我晚上还没吃呢。”老师忽然说。
“老师你今天又是3-5、5-7、7-9这么连着上课啊?”
“是啊,做你的,”他敲敲桌子,“对了,我给你们俩带杯奶茶上来吧?应该还没关门。”
两人一边吸溜着、嚼着珍珠,一边跟那些巨长巨复杂的算式死磕。
“剩下的,要是讲了你们老师你没听懂的话,就下个星期再讲吧。”
“嗯,老师再见。”“老师再见。”
段老师犹豫了一下:“任繁安?”
“什么?”
“还有就八十多天了,你没事吧?”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看你今天好丧嘛。”
路路也望向她:“做你自己哦,加油。”
伞花消失在雨幕里。
到最后,她也没能开口同老师和路路说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