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作者:泰德邦德 更新时间:2012/4/22 12:39:55 字数:0

全一卷

乌鸦

一、

为什么人类会厌恶,甚至恐惧乌鸦这种生物,对我这个非人类来说实在是不好理解。要是硬要我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每一个人类本能地厌恶着除了自我以外的东西:人、鬼、兽,甚至是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我沉睡之前,隐修士们还在歌颂乌鸦是具有神明之力的鸟类,黑色的修道服就是因仿照祂们的毛色而生。

“哦,中了!”琳娜有些兴奋地说,让我从书上移开了目光,她正夸耀地提着一只肥硕的乌鸦的脚,通体乌黑的鸟身上插着一支银箭。

“好箭法。”我随口敷衍道,“今天喝乌鸦汤不成?”

“不哦。”琳娜说,“但是你看,这鸟又肥又懒,日子过得很滋润不是吗?日子这么滋润的家伙,肯定会遭受命定的打击的!”

“命定的琳娜小姐?”我调侃说。

“啊呀,被夸了,真不好意思。”她不知道是真的没听出来还是装的,总之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一手叉腰一手摸着后脑勺。

……这样的家伙……实在是受不了……

“啊,对了!波斯提,今天去看杀人吗?”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琳娜冷不丁地这么问。

“不去,没兴趣,看书。”我冷漠地吐出三个单词。

“诶?你对那个传说没兴趣吗?”她有些失望地拖长音调。

“传说?”我抬起眼来,“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就是说那个啊,杀过波旁王朝皇室成员的刽子手呢,都诡异地死掉了呢!城里的流言传得很厉害呢!说是路易的鬼魂回来复仇了!”

…… 不,依我看,能够这么若无其事地在一段话里说这么多禁语的你,才是散布流言的家伙吧……

“所以说~今天去看嘛~去看嘛~”

“不去。”

“哼!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她撅着嘴说。

二、

“喂!琳娜?在吗?”我一边走在小巷里一般大喊。

那家伙跑得真快……明明只是用断头台的刽子手,有什么好跟踪的呢?即使是杀人这种东西,如果做多了罪恶感也会消失的——在这一点上,杀王室还是杀革命党人没有一点区别。

靴子踏在滑腻的石砖上——不知道是油还是血,然后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我迷路了。

“先生,”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您能跟我走一趟吗?”

“不好意思……”我转过头去,那人穿着一席蓝衣,一副官员做派。

“去不去不是您能决定的。”他继续说,“我想,Origine·Line小姐,是您的召唤者吧。”

“有什么问题吗?”我皱着眉问。

“没什么,只是我们在杀人现场发现了她而已。”他微微欠身,“让您和琳娜小姐受惊了,能跟我走一趟吗?”

名为乌鸦的故事,正式开始了。

三、

“所以说,我只是跟踪而已!真的跟我没关系啊!啊……对了,我看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把那个刽子手杀掉了!他的名字叫波斯提!真的!相信我嘛!喂,跟我没关系啊!”

……隔着墙都能听到琳娜那令人火大的推脱方式……我说,不是你要去凑热闹的?

“……看样子跟魔法使合作还真是靠不住,一不小心就会被卖了。”对面的蓝衣警官说,“我知道你们是特殊人士,所以不会为难你们,前提是你们配合。”

“对我来说,离开不是什么难事。”我把轻松挣脱的镣铐摆在了桌子上。

“我知道,但您的大小姐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不是吗?毕竟是脑子有点问题啊。”警官一边叩击桌面一边说。

……脑子有问题的大小姐?上次在街上我的确这么说过琳娜……连那种人群中都安插了密探吗……还真是大手笔,看样子那传说……

“要是您能配合的话,您妹妹胡乱散布谣言的事我们也不会追究了。”警官收回了叩击桌面的手指,然后很自然地把双臂放在桌面上。

这位警官先生不同以往。如果让我描述的话,虽然身上也有古往今来不变的官僚气息,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别的气质——好像除了“警官”这个属性之外一无所有的属性——感觉就像是模范中的模范,只是个“警官”,而不是个“人”——比如这家伙抬头看我的时候就令人十分不解,他是否在看我身后的灰墙,但是,我,确确实实存在与墙和他之间,所以他应该是在看我——他看得聚精会神,完全不像是发呆或者走神——这样说吧——他是以看墙的方式聚精会神地看我。

……可以想见跟这样的家伙,只会有这样的对话……

啊呀,不妙不妙,警官先生有何指教?

哪里哪里,怎敢劳您大驾,只是案情上有些疑点要交给大人您定夺。

过奖过奖,只是小生才疏学浅,不能作答。

不不,阁下威名,广布天下,吾等甚知……

但是事实往往出乎预料,换句话说,妄想跟现实是成反比例的。

“这是所有杀人现场留下的特殊符号。”警官先生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薄纸,“有劳您了。”

纸上画着一个等腰三角形,锐利的头斜斜朝向右上方,一看就有令人胆寒之感——绘制者起码了解一些符号魔术——但是,警官先生的意思,恐怕是要我解读这个符号的意思吧?

……怎么办?

单一的一个符号,可有的解释太多了,不用提非人类的解释方法,人类的解释方法都数不清。

“只有这个吗?”

“是的。”警官说。

……诶?

“……可能的解释太多,”我实话实说,“我得跟琳娜商量一下才行。”

“不行。”他说,“我想,这次现场你们也都仔细看过了。我要的只是一句话而已。”

……有没有魔法使的参与吗?

如果说有,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也是嫌犯之一。虽然我有救出琳娜的自信,但是全身而退就是天方夜谭了。

整个巴黎的神秘势力都赤裸裸分裂成两派——保皇残党和革命党。说有,就会受到革命党的不间断监视,人生自由什么的在这么敏感的案子水落石出之前看样子别想了;说没有,远离牢狱——但是只有从这不明不白不干不净地出去,就别想摆脱保皇党的追杀。

所以,有没有魔法使的参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答什么。

但是……为什么是我们?

自由魔法使还有其他人,“最强”之名只是从家族继承的头衔,本质上琳娜只是个召唤术爆表的小孩而已——勉强可以1V5吧……

保皇党的确行踪诡秘,但是革命派的魔法使应该把解决这样的案子视为自己的荣耀才对……为什么找我们?

……不详的预感……

“能问个问题吗?”我说。

“请。”

“为什么是我们?”

警官沉默半响,然后问:“想知道?”

“是。无论如何请告诉我。如果不说的话我也不会配合。”我平淡地说。

“……您很有谈判的天赋。”他说,“找你们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琳娜小姐是第一个散布谣言的魔法使。魔法使明目张胆地传播谣言危害甚大,仅此而已。”

“就这样?”

“……还有一个原因。”他理了理头发,“召唤师本身也是最脆弱的,最容易受到威胁,但是如果能好好利用的话,您的战力难以估量。”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把琳娜救走吗?”我把双臂交叉与胸前。

“看样子您不大了解召唤术。”他平淡地回应,“相比起召唤时庞大的魔力需要,召唤之后维持实体化的魔力简直不值一提。反过来也一样。”

反过来?

“如果您要使用武力,那么您的战斗方式必将展露无疑——不管您是来自地狱或是炼狱,我们背后的智囊团都有自信知晓您的真名……”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真名这种东西,或早或晚都会暴露……

“……到时,我麾下的所有召唤师会依次呼唤大人您的名字——为了不让您被召唤走,琳娜小姐会消耗多少魔力呢?这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不是吗?”

没有媒介只靠真名进行召唤,而召唤失败的反噬——你手下的召唤师都不要命了吗?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的手指(或者说是我手指下的桌面)。

“……说吧,要我做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问。

“这个符号,还有杀人犯残忍的手段是唯有的两个线索——我希望您出去之后能成为一个活靶子——愚昧的保皇者的目标,然后击毙他们,这是第一点;至于第二点——弥补琳娜小姐的过错,把谣言的影响消除——当然,您是选择抓捕真凶平息谣言,还是别的方法,这取决于您的意愿。”

……这两点,每个都很要命啊……

“时间呢?”

“两星期。”他以不容质疑地语气回答。

“……要是完不成呢?”

“那么,琳娜小姐的生命恐怕就与我们无关了。”

真是拗口的话语啊,警官先生。用召唤师的姓名来威胁鬼——这真是异想天开的方式——但毫无疑问,对我,有效——因为这个时代除了Origine家族最后的琳娜,还有谁能够再次把我召唤而来呢。

“……但是,你们值得信任吗?”我凝视着警官。

“我知道你的顾虑。”他说,“但你别无选择。”

四、

在这个城市中,大概没有多少值得我信任的人。

……意思是,还是有的。

“……所以,我的作家朋友很犹豫,接下来的剧情该怎么发展才好。”

对面座位的女孩以极其大叔腔的姿势摩擦着下巴,说:“用最近城里面的传说作为小说的题材吗?的确不错啊。”

“是啊,但他的创作陷入了困境,怎么写好呢?”我装成关心朋友的文艺青年问。

“这种时候,肯定要请教古文字专家了。”她说,“专家一定是隐藏已久的反派BOSS,还要留着白胡子戴半月形镜片的眼镜。然后主角把专家绳之以法,再救出魔法少女——皆大欢喜的结局,怎么样?”

……何等丰富的想象力啊……

“……喂喂,还不赶紧行动?”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我。绣着蕾丝花边的白色手套,还有略微松垮的洋装——真是适合你的穿法。

“波斯提!在听我说话吗?”少女在我耳边突然吼道。

猜猜她的身份?不不不,你猜错了,不是什么皇室遗女,也不是巴黎新贵,家里大概都是妓女——不过不是出卖肉体的那种,我比较喜欢把这一类人归类为“骑墙派”,不过这位少女应该是一不小心从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掉了下来。若兰,你瘦了不少啊,洋装也没钱做新的吗?

……那么,与我为伍的目的是什么呢?

“决定了!”若兰突然一拍桌子,“如果小说完成了的话,我负责出资把它搬上舞台!决定了!”

舞台?歌剧?

这算是同盟成立的信号吗?

“那么,我能给你带来什么吗?”

“跨过边界的机会。”她一本正经地说。

……边界?真是危险的宣言……

“我已经想过了。”她继续说,但已经压低了声音。

我做了个手势:静音结界。

“我得跟以前与家族交好的残党联络。”她继续说,“你可以明目张胆地横跨河流两岸——虽然机会只有7天。”

……请原谅我的失误——这个城市中值得我信任的人一个都没有。

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从琳娜家布满结界的宅邸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逼近了正午。我过河去找若兰。

她正在洗衣服,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轻轻踢了一下脸盆:“走了。”

“今天做什么?”她问。

“埋乌鸦。”我说。

“什么?”

“埋乌鸦。”我再次回答。

“哦。”她显示出自己的聪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虽然这不一定算智慧的行为。

河边有树,树上有鸟,鸟叫乌鸦。

昨天被琳娜射中的乌鸦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毕竟这里不仅偏僻,而且有一定结界的干扰。

“这只乌鸦?”若兰疑惑地歪着脸问。

“怎么了。”我一边拿着铲子挖坑一边说。

“不……为什么一定要埋了呢?”她继续问。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埋了它而已,没有特别的理由,就像你一觉醒来下床穿鞋一个道理。”我随口说道,然后不管她有没有理解,继续进行挖坑工作。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就这么定定看着我。

过了5分钟左右,乌鸦就入土了。我转过头看她,她已经躺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吗?”

“快了。”她眯着眼说。

“等会帮我做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

“替我打听巴黎的古文字专家。”

五、

那是是荒芜的河岸,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仿佛要刺破天穹,然而与污浊的天空浑然一体的斑驳墙漆给神圣的教堂增添了一层诡秘的色彩——这里是教堂,这里是墓地。人在这里受洗,在这里迎来终结。

第五天.抑或是第六天,在一个我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若兰消息的午后,一位穿着脱了线的廉价外套,蹬着破烂皮鞋,极有可能是兼职扒手的小男孩,扯住了我正在闲逛的衣角,把一封信递给我。

“先生,您的信。”他说完就盯着我的上衣口袋,似乎在透视里面的钱包。

我赏了他点钱,问他信是哪来的。他只告诉我寄信人是个女人,除此之外一问三不知。

信上用若兰惯用的清秀字体画上了教堂的地址,还有见面的时间。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我掏出怀表——时间还早,然后又嗅了嗅空气中泥土的味道,紧接着推门而入。

然而,另一位不速之客已经在等待。

“早。”他说。

“说。”

“……呵,还真是直白。”他笑了笑,“那封信是真的,只不过我们的人提前看过了而已。”

“没了?”我打量了一下他,依旧是一席蓝衣,绅士礼帽放在旁边的长椅上,旁边还摆着一个罩着蓝布的鸟笼,不知道是什么名贵皮质的手套随意地塞在上衣的插袋里,“警官大人?”

“不敢当。”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还有一件事。又一位刽子手被杀了。我们不得不缩短给你的时间,你还剩下3天。”

三天……我挠了挠脸颊……

“就这样,我先告辞了。”他拿起礼帽,鞠了一躬,然后拎起那鸟笼,从容地向大门走来。

“喂,”在他擦肩而过时我开口了,“知道吗,novel这个词?”

“怎么了?”他站定,没回头就问。

“这个词原来就在巴黎诞生,”我说,“最早的novel还需要读者自己装订。你看小说吗?”

“偶尔看。”

“看到插图的地方会跳过还是仔细看?”

“一般是跳过。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不觉得最近的那本《乌鸦》,插图不是很配吗?”

他沉吟了一会:“的确是。”

“所以说,配和不配的界限在哪里呢?”我说。

“什么意思?”

“我直说吧,我的行动受到监视,这让我觉得很无趣。”我回答,“要是你们真这么有空的话可以亲自解决这个问题。用不着绕这么一大圈威胁我来解决。”

他转过头:“这点可以答应你,接下来的三天不会有人监视你——告诉你也无妨,我的上司的地位也十分的不稳定,与这件事拴在一起,只有成败而没有和局。”

“那就谢谢了,”我随口道谢,“还有,我的行为的界限在哪里?跟那些你们不承认的人士接触的界限——在哪里。”

“在我手里。”他说。

“没被跟踪吧?”若兰问。

“好慢。”我说,“我等好久了。”

“值得。”她脱掉外套,外面已经下起小雨,“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

“那个符号的意思。”

根据若兰的说法——路易·尼欧是皇室的旁支,但其人性格乖僻,不喜社交,最终也将继承家族的爵位让与家中次子,但分到了一笔客观的地产和相当数量的金钱——大部分钱都被他拿来云游各地,去得最多的地方则是埃及。在考古发了一笔大财之后,他回到巴黎,但却依旧不喜社交、不问政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安享天年。

“看这幅画。”若兰说。画面上应该是年轻时尼欧,他手上拿着的应该是从坟墓中出土的类似钩子的祭祀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正如杀手所留下的图案。

“你怎么弄到的?”我不由得惊讶一下。

“用钱。但不是所有地方有钱都行。”若兰回答。

“那不行的地方怎么办?”

“你别忘了,”她说,“我是女人。”

六、

“恕不接待女人与复仇的幽灵。”

路易·尼欧的宅邸前竖着这样的牌子,“女人”与“幽灵”都用红色颜料圈出。

“看样子,我们俩都不受欢迎。”若兰说。

“似乎是的。”我一边回答一边上前,“不过我虽然是幽灵,却不是来复仇的。我先进去了,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她点了点头。毕竟说到底,若兰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我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于是改成推门,未果,踹之,沉重的木门发出“呲呀”的声响,开了一条缝。好不容易侵入的光线被屋内的黑暗吞噬。

“进去了哦。”我说,侧过身子挤进了大门。眼睛不需要准备就适应了久未谋面的黑暗——就像水手跳入大海一样,不会因为时间而生疏。

屋子是结实的木结构,如果好好打理估计还能用一百年,地板上铺着不知名材质的地毯,根据那令人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的吸音能力来看,是好东西无误。底层是很普通的设计,上楼的阶梯正对着一副积满灰尘的人物肖像——不知道是哪位公爵。廊庑边的蜡烛还在,不过应该许久没有点燃了。

……真的有人吗?

“请问,路易·尼欧先生在吗?”我尽量大声发问,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却没有传来回答。

突然传来了一阵天堂的声音,一段神圣的旋律,一首不可思议的赞歌——音符叮叮当当狂响不止却错落有致,旋律回旋反复却不令人厌烦,和声从头到脚构成了完美的圆,却在瞬间戛然而止。令人心醉的音色。

“上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我顺着那个声音走去,然后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二楼的一半和整个三楼都被庞大的共鸣管给占据,以完美的对称形式排列着——中央则是键盘和包着皮的钢琴椅。

管风琴?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了——至少我重回人世以来,就没再见到过它。

然后,路易·尼欧来了。

戴着有尖长鸟喙的头套,滑稽的黑色修士服,就连眼睛也被头套上装饰的羽毛遮得七七八八。就行动的敏捷来看完全不像一个老人,但眼神里的固执往往是老人特有的乖戾。

“晚安。”他说。

“现在是下午。”

“是吗?”他有些怀疑地问,“不过这不重要。你是谁?”

“波斯提。”我说,“过去是有罪的人,现在是有罪的鬼魂。”

“我应该说过吧,”他的声音发出隆隆地回响,“这里不欢迎复仇的幽灵。”

“我不是来复仇的。”

他的表情虽然看不见但似乎缓和了一些。“什么事,波斯?”

“是波斯提。”我叹了口气,掏出那幅画,“记得这个么?”

他凑近一点,然后眯起眼睛,盯了好久(我才意识到光线对他来说太暗),半晌才回答:“记得。22王朝的随葬品。”

“这个符号呢?”

“文字。”

“什么意思?”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后退了几步,坐在了琴旁的沙发上,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脚上也穿着一双逼真的鸟爪。

“实话告诉你,我不知道。”

然后他才意识到挥挥手示意请我坐下。

“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指:“这样说吧——比如,一个这个(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圈),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字母O,或者数字0,或者就是个圆。”我回答。

“是的,都对。”他收回手指,“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符号在数字中也表示1呢?”

“毕达哥拉斯的数字符号?”

“没错。仅仅是数字这么小的范围内都会造成歧义。”他继续说,“其实这在埃及文字中代表太阳神。”

“原来如此。”

“骗你的。”他立马回答。

“这样啊。”

“还是骗你的。”他接着说。

“……所以说,”我理了理思路,“你是说符号可以代表任何意思?即使是完全相反的?”

“没错。”他点点头,“你要知道这个符号的意思做什么?”

“很重要的事。”

“关乎生死不成?”

“是。”

七、

“岂有此理!”尼欧(不如说是乌鸦更好)愤怒地拍了一下手边的桌子。

“竟有此事。”我随口道。

“为了一个符号杀人,太不可理喻了。”他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可理喻!”

“是啊。”我说,“关于这符号,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他极快地回答,好像把硬币丢入喷泉就会立马听到清脆的声音一般——毫不犹豫。

看了除了乖僻,还不擅长说谎。

“如果知道什么请务必告诉我。”我装得很诚恳,说。

他的大鸟嘴不安的摆动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他滑稽的表演。大概有一回,他终于开口了。

“……不知道具体几天前……大概一周左右吧……有一个女孩,来我这里……她带着那个刻着符号的祭祀品……问我那个符号什么意思……”

“然后呢?”

“我跟她说……我也不知道。”

“骗子。”

“啊?”

“她说我是骗子!说我是骗子啊!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考古专家啊!怎么可能是骗子!我没有必要骗大家啊!”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我歇斯底里地吼叫,巨大的鸟喙随着身体的运动上下起伏,鸟爪因为愤怒不停地蹬地。

……诶呀,这个反应就不是乖僻可以解释了的吧?

“所以那个女孩——是怎样的女孩!”我一把抓住他的双肩,稍稍使劲,让他不听话的手不要到处乱挥,然后把他塞回了座位。

他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一开始弹琴的怪老头形象。他张了张嘴,比划着说:“不是很高,脾气很坏……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孩子气……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至少家世不俗。”

“魔法师?”

“是的。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完全不知道收敛的家伙,连我这种挖坟的外行都知道。”

……不妙。

“后来她做了什么?”

“狠狠地嘲笑了我一顿。然后走了。”

“最后一问。你的埃及象形文字是多年研究,无师自通,纯粹靠推断的吧?”

他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变成一个快要膨胀到爆炸的气球,鸟喙一个劲地晃动——我看不下去,一把抓住他的喙:“随便说说吧。毕竟我是死人——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他停止了抽搐,瘫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才说:“你知道吗?即使是第十七王朝和第二十二王朝的随葬品上一模一样的句子,解释却千差万别。更不用提壁画了。”

我没有吭声。他隔着羽毛从瞟了我一眼,继续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和太阳底下件件是新鲜事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总有一天,会有两种完全相同的语言,或者说符号,它们组合成的篇章都无比伟大,但却完全不同。所以对于符号和语言——只能说某个诗篇伟大或不伟大——至于意思,这不重要。这不重要。你了解了吗?我所专注的东西没有意义。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变成什么。”

我站起身,没说什么话,伸出了手。乌鸦先生看了一眼,然后隔着修道服捏了捏我的手,接着挥手作送客状。

“怎么样?”若兰问。我没有回答,耳朵里一直回荡着他的话——至于意思,这不重要。这不重要。

还有那个不是很高、孩子气、脾气很坏、家世不俗的女孩。

八、

你无法相信有如此残忍的事情。竟然有人以折磨人为乐——尸体被扭曲,被分解,被开膛破肚。死者是个刽子手,或者说是个操纵断头台的人——为什么杀了他?或许因为今天被处死的是个王室。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注意到那东西还在抽搐,还在蠕动,还没死全。眼睛已经被戳瞎了,耳朵也聋了吧?但没死全,但魔法也救治不了。你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捉拿凶手也不行——水太粘稠浑浊,你是无党无派的自由召唤术师。

你绕了过去,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你或许天真,或许对断头的刑法不置一词,或许对狂热的审判可以理解。但是你还是感到那个没有死去的东西在你的心口不停地蠕动着。

你到家之后没有跟他说。因为你知道即使跟他说了也没用。他博闻强记、学贯古今、口若悬河、力大无穷。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对他说。你闷闷不乐,那个东西还在你的心口。——他发现了,他叫你过来,他给你讲他的地狱,讲但丁的地狱——这一层的暴君、那一恶囊的神棍……

你突然问他,他的位置在哪。你是故意的,你明知故问。他没有生气,而是指了指地狱的最外层。——(灵泊、林勃)Limbo。那里的鬼魂永远悬在半空,地狱的永罚和天堂的至福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既不期盼,也不等候。

你当然知道,Limbo中的两类亡灵——古代贤者与早夭的孤儿。你也知道他不同——他活着,既无善行,亦无恶心,虽然经过受洗,但不至升入天堂,虽然荒废人生,但不必永坠地狱——他活过如同没活过,这便是他活过的特色。

所以你觉得他无趣。你走开了,去打猎之后,心情好了许多。第二天,你换了一条路——然而,你看到了昨天那东西的亡灵——以及蠕动着,没有死全。你打了一个寒噤,准备快步走开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不是亡灵。今天的刽子手留着长发,昨天的那个是短发。你还注意到那蠕动的东西旁边有个符号——斜斜向上的三角形。

你有些恶心,快步回了家。没有理睬他,径直躲进藏书室——你在找那个符号,然而线索既可以说多,又可以说少。你准备做点什么,可是具体是什么你也不清楚——能做什么呢?

你即使睡在床上,也感觉到那东西在蠕动着——两个,一左一右爬满了你的心房。你不是在做恶梦,却比恶梦更可怕,因为你对此毫无恐惧之感——一左一右蠕动。

你逐渐发现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很短的时间内就可顿悟——你和他并无二致。你惊出一身冷汗,希望这是场恶梦。你打猎的次数更加频繁了——然后你找到了一件刻有那个符号的古物,一个钩子。

于是你又一次出门,你有一次看到了蠕动的东西和那个符号——你给那个符号起了个名字“乌鸦”——因为最近他老念叨着乌鸦。你装得很好,就连朝夕相处的他也看不出你的变化。

你先去找他的朋友——你本想随意谈起那些蠕动的家伙,但他的朋友——她,却先提前了这事。她随口笑笑就把此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就好像一个孩子玩木剑时不小心砸伤了另一个孩子的手。然后她提起了别的事——家族的事,残党的事,复兴的事,仇敌的事,越过边界联络起义的事情。你虽然强迫自己认真听着,却完全地走神了。

在那之后的一天,你打听到一位久负盛名的学者。那时你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蠕动的东西们了,你说你去看断头,他说不去,于是你独自去了。但那学者让你很生气,却言之有理,令人无法反驳,你因此自言自语,不能自拔——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一样,就和那个乌鸦头一样,我所做的事情要么没有意义,要么将被证明没有意义。

然后你看见了今天的刽子手,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你突然意识到今天这条街道不会空置。

一个新世界将在你面前展开。那有一件唯一能做的事。

九、

对面是那个蓝衣——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把所有的发现通通上呈。

——符号的意义是?

——乌鸦。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而且是特殊用法,只在22王朝的王室墓中发现过这种用法。

——乌鸦?什么意思。

——墓主人的名字。乌鸦。

——然后呢?你想说凶手是埃及人不成?

——不,我想你看那些小说的吧?

——最近流行的不看,怎么?

——乌鸦与玛丽的故事,不知道?

——确实不了解。

我清了清嗓子。

——传说有只乌鸦曾被玛丽的倾国容貌所吸引,不由得飞入王宫,落在王后(说这词的时候对面咳了一下),玛丽的裙上。于是玛丽赏赐这只乌鸦以面包屑。乌鸦欣然食之。

——这故事怎么了?跟凶手有关吗?

——凶手就是那只乌鸦。

他抬起来眼。

——开玩笑吗?

——不,认真的。那只乌鸦,加上埃及22王朝出土的刻有乌鸦符号的祭祀品,再加上保皇党派的召唤术。于是,亡者归来人间,复仇大戏就此上演。

——那么为何只杀刽子手呢?

我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气。

——因为实力不够,召唤不全。再者玛丽是个女人。我想,你熟悉地狱的结构吧?像玛丽这样的罪,不会离地狱的大门很近的。至于那位埃及王室,恐怕因为年代久远,连真名都无法知晓。

他陷入了沉思,不时用手指叩击着桌子。

——还有一个问题。

他猛地提高音量问。

——什么?

——那只传奇乌鸦是怎么找到的?

我叹了口气。

——乌鸦的飞行距离说远不是很远,况且又在巴黎城中心。再加上原本食腐肉的乌鸦,却罕见地吃起面包来。这三点足够进行推断了。

——什么?

——那只乌鸦是家养的。

——有趣。还有这种宠物吗?

我从怀里掏出那份画。

——您请。

他展开画卷,细细观看,然后啪地一声收拢。

——那么,Origine·Line小姐的嫌疑,您如何解释?

我又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金质钩子。

——附身。

他接过那个钩子,把玩了一会。

——随葬品?

——是的,一共有两份。一份用来召唤,那么另外一份自然也会沾染上邪恶气息。

他点点头。

——那么,真相就此大白于天下。不过,我得先去仔细核对案情之后才能释放林耐小姐。

我重新俯身向前。

——在此之前等一下。

——怎么?

——作为交换,能不能告诉我 戴文·若兰 家族宝藏的钥匙在哪?

他沉默不语。

——反正没有特殊的方法,有钥匙也打开不了宝库。

他抹了抹头发,叹了口气。做了个禁音结界的手势。

——这次算是我输了。有关的文件在资料室I字头第37号。至于怎么弄来,那是你的事。

我笑了笑,伸出手来,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合作愉快。

他也伸出手来,张了张嘴。

我没在意他说了什么,而是向他身后的窗外瞥了一眼,巴士底狱方向,一缕黑烟正在徐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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