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把最后一个纸箱塞进后备箱,用力关上车门,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看了看自家那栋住了快十年的老楼。楼里黑漆漆的,邻居们早就走光了。
“军事演习?”
他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但也没多少火气。下午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上门时,态度倒是挺好,补偿也说得过去,就是这理由听着有点玄乎。
这地方,能搞什么演习?还要连夜搬东西……他从来没听过这样办事的。
他本来意见是很大的,包括他家里的老头子,怒气冲冲的和上门的工作人员理论。但不管他怎么据理力争,在周围的街坊邻居陆陆续续搬走后,他们一家最终也是屈服了。
对方实在是不容置疑的样子,他也懒得深究。搬就搬吧,反正去江山城那边安排的临时住处条件听说还不错,就当带老婆孩子去住几天酒店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了车子。引擎声在异常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透过后视镜,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家那扇熟悉的窗户,然后踩下油门,汇入了稀疏的车流,朝着江山城的方向驶去。心里那点隐约的不安,很快就被对未知安排的一点好奇和“反正不是坏事”的自我安慰压了下去。这世道,听安排总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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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楼顶,夜风带着盛夏的燥热拂过脸颊。四周是近乎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白天还因搬迁而车水马龙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就连往日的虫鸣,似乎也是觉察到了什么,此时也是一同销声匿迹了。
艾江山的手笔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他对外宣称是“方圆一公里内的居民临时疏散”,但此刻站在这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以这个即将成为战场的区域为中心,至少二十公里范围内,已经成了一片人为制造的“真空地带”,这个世界的生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抹去。只剩下我与脚下的这栋楼,还固执地亮着几盏灯,像黑暗海洋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独自站在楼顶,暗自思忖着。但很快又放弃了思考,总之我只要知道人家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把这事办的特别漂亮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一切都被大家安排好了,哪怕我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也无法找到不现在更好的情况了。但我仍是迷茫,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会走向何方,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获得胜利,也不清楚这次失败后我又该如何……
我不想再失败了,但我又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思考失败的可能。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了……我只是,还很紧张。
我今晚应该是没办法休息了……不过无所谓,我都成为勇者了,熬次夜也没什么。
“你是一个人在这儿吹风吗?”
温柔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艾欣怜不知何时来到了楼顶,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那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这个轮回“初次见面”的明朗笑容。
她自来熟的接近我,但又带着与陌生人相处时特有的小心翼翼。
“看你们之前讨论的很热烈,我好像没办法插话,之后没一会儿你们就都走了……”
看着那清纯的脸庞,我突然想到。对她而言,我们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大家开作战会议的时候她也没怎么说话。这会儿,好像是这次轮回里,我们第一次谈话。
“谢谢你。”她走到我旁边,也扶着栏杆看向远处黑暗中化工厂的轮廓。
“你不用感谢我。”我说着,回忆起过往这个少女的结局,补充道。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到。”
但少女摇了摇头。
“其实,一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都很害怕。”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会遇到很可怕的事,会死,会很痛。这种感觉很可怕。”
“但在遇到你们,特别是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突然一下子安心起来了,就有种不管发生什么问题都会被你解决的感觉。”
少女的称赞太过夸张,我连忙摆手否认。
“没有的事,其实我既没有能力,也总把事做的很糟……一直以来,是他们帮了我很多,只是我一直在拖他们后腿而已。”
“请不要这样说。”
少女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我的手突然被温暖柔软的覆盖,她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一时间,我的观感仿佛穿越了过去,回到了那个第一次轮回,第一次被她抓住手的时刻。
“虽然我是今天才第一次和你见面,但我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的。你已经努力很久了,你也已经承受很久了。”
她的感情是如此充沛,就好像你们并不是今天才认识一般。
“你不用,这样的否认自己。你已经……很努力了。”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隐约察觉到。她并不是因为预言到了我的胜利而安心,而是因为她理解了,在她蒙受对未来的恐惧的时候,有人一直在为此奋斗。
我回握住她的手,无数次轮回的就好像积累在这沉重的温暖里。
“谢谢你,没事的。”
她笑了,笑得很安心。
“你们一定会成功的。”她说。
她离开了,楼顶又只剩下我一人。后续的战斗已经无关,让她在之后的每一天都能安稳的入眠,这才是我们的使命。
我很难描述自己对艾欣怜的感情。并非恋爱,我对她也没有执念。亦非守护,因为我自顾不暇。
但她的存在,她所说的话,仍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我曾把她当作奋战的理由,一个具体、鲜活、需要被保护的存在。但后来,这份理由被魔王带来的尸山血海、被无数次重启的绝望、被勇者的牺牲、被【O】那超越常理的力量与存在方式……被太多东西稀释、覆盖、扭曲了。
我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拯救艾欣怜?是为了终结轮回?是为了打倒魔王拯救世界?还是仅仅因为……我是“轮回者”,所以不得不一次次踏入这绝望的螺旋,直到找到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分不清了。真的分不清了。
或许我只是在追逐一个可能性。
即使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即使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也仍要回归正常的,可能性。
身为一个正常人,会怜悯少女的命运,会情不自禁的挺身而出。因此,为了她能继续这样笑着,为了像她这样的、无数普通人的生活能不被魔王的阴影吞噬,为了那些在无数轮回中我曾拥有又失去的、平凡而珍贵的日常……
我愿意把她当作我挣扎的理由……生而为人,这或许不是唯一的,但一定是重要的。
然后他出现在了我的旁边。
我们两个相视一笑。
“我就有种感觉,你会过来。”
“我也寻思着,你大概不会好好睡觉,合计着真在这里发呆啊。”
好朋友说着挖苦我的话,随后我们一起笑出了声。然后这个夜晚又重新回归了安静。
“很不容易吧?”
“超级不容易。”
“辛苦了。”
“谢谢。”
……
我们本身知无不言的朋友,但此刻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的没想到,明明昨天大家还普普通通的,结果你却一下子经历了那么多。”
“是啊,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好倒霉,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可能是神明的恶趣味吧,放心,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到他,我一定狠狠揍他一拳为你报仇。”
“那就拜托你了,浪哥。”
我的好朋友,戴浪,苦笑着拜拜手。
“开玩笑的,开完笑的。”
而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道。
“会好起来的。以后有类似的事,你随时都可以找我。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解决,但我一定会陪你到最后的。”
我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轮回已经证明了这点。
然后他也离开了。
他本意是想陪我到最后的,但很显然,身为普通人他很快就哈气连连了,平时作息很规律这一下子熬这么晚也确实为难他了。我连忙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他也没有和我客气,最后摆摆手回去了,走前和我说了声明天见。
“明天见。”
我们都很清楚,明天要么结束一切,要么就是一切结束。
下一个人是林浅陌。
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是下一个。
她好像刻意在隐藏自己的声音,但身为勇者,我非常清晰的感觉到她意图偷偷摸摸的出现在我的身后。
她真的在我身后等了很久,而我完美没有搭理她,最后她忍不住咳了一声。
我这才转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啊,是你?”
异常拙劣的演技让她翻了个白眼。她声音冰冷,严肃的说道。
“他们说你是轮回者……你知道我的事,对吗?”
“你喜欢玩cosplay,然后购物车里放了一套猎肠者的cos服,并且之后想要去拍写真……是说这件事吗。”
看得出来她是真绷不住了,仰头摸着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要尖叫,但到底忍住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是!这!个!”
说起来现在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来着。
我觉得她不算个坏人,各种意义上讲,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姐姐。但她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了,以至于我很难去体贴她。
“我当然知道。【觅亡】,不是吗?我还因为知道这件事被你弄死过一次呢。”
她一下子变得冷漠起来。但我并不觉得可怕。
事实上,当我知道她的夙愿是想弄死【O】的时候,我对她就只有深深的怜悯。
我决定帮助她。
“放下吧。祂,并不希望你这么做。”
她的表情变得茫然,转而变得苍白。
“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摇了摇头。
“我并不理解祂。但我知道,祂清楚你的想法。”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只是祂不在意。”
“你到底知道什么?”
她几乎在咆哮。
“我猜测,祂希望你放过自己。”
林浅陌整个人一下子耷拉下来,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吗?”她喃喃道。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我只是想平静的度过每一个明天。你不想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我,最后转身离开了。
她的背影有些萧索,但在某一刻,我又感觉她如释重负。
其实我不讨厌林浅陌,事实上她在许多个轮回里都帮了我很多。但现下,我只能真诚的祝愿她不要再去找【O】的麻烦。
毕竟【O】这个家伙真的和鬼一样。
然后鬼就出现了。
就是在林浅陌离开的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
祂突然无比鲜明地烙印在了我的感知里。就像原本空无一物的画布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浓墨重彩的、绝对无法忽视的点。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的转头。
【O】就站在那里。楼顶边缘,夜风吹动他素色的衣角,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是我直到此刻才“看见”祂。
成为勇者后,我的感官被强化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能感知到空气的流动,光线的折射,甚至远处细微的生命脉动。但我完全没有察觉到祂是如何到来的。不是“潜行”或“隐藏”,而是在某个瞬间之前,祂“不存在”于我的感知中,而在某个瞬间之后,祂“存在”了,且存在感强烈到仿佛他才是这片空间唯一真实的事物。
我注视着祂,这种感觉很奇怪,成为勇者后,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很多东西,许多过去懵懂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是秘密。
但因此我才奇怪,因为我不管怎么看祂,都只能清楚的看到,祂是一个人类。
普通的人类。
流淌着一样的血,有着一样的身体结构。但另一方面,我却也清晰的感觉到:祂比我强。
这种怪异感,就像一个普通人看到一只蚂蚁。你很清楚它只是只蚂蚁,弱小,微不足道。但不知为何,你就是能清楚的理解:这只蚂蚁,可以一个过肩摔把你放倒在地。
沉默在蔓延。夜风似乎都绕开了我们所在的一小块区域。
最终,是祂先开了口。
“你很懂我?”
“……不太懂,但不敢一点都不懂。”
祂露出了笑容,非常瘆人。
“你在怕我?”
“是的。”我没有隐藏我对祂的情绪,哪怕现在,虽然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与祂接触仍让我很有压力。
“我确实害怕你,但我也想补充一下,你也并没有想要让我觉得你很和蔼,不是吗?”
祂轻轻的越下,没有看我,只是站在我身边,平静的注视着远方。
此刻,在我的认知中,祂变成了他。
“你一直那么有趣吗?”
“……我不知道让你觉得有趣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有的话,我希望你告诉我。”
他笑了下,就像一个普通人遇到好笑的事一样,他笑出了声。
一时间,我感觉那股由他散发的压力,消失了。
我知道他并不总是会给人压力的,但是我一直不理解他友善待人的标准是什么。但起码现在,他给我一种能沟通的感觉。
只是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好了起来。
“你记得自己轮回了多少次吗?”
“数不清了,感觉有很多次。”
“死不掉的感觉怎么样。”
“很糟糕。”
“是吧。”
我们寻常的聊天,但很快又像绝大多数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一样,让话题陷入了死寂。
然后还是他先开口了。
“生命是有限的,正是这份有限,我们才格外珍惜它的意义。”
我不清楚他想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听着。
“过于长久的生命,或者重复的经历,会让人迷茫。”
对此,我深以为然。
“那么,在无限的轮回里,你找到你的意义了吗?”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这是真话。纷乱的情绪太多,希望、恐惧、决心、迷茫、重负、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平静……混杂在一起,难以名状。
但【O】对这个回答好像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听到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但我却不由得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问道。
“那您呢?……大人?您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了吗?”
胆大包天的提问,只是说出来,我就感觉浑身热血上涌,但我还是勇敢的说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回答很平静,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感情。而他的答案,也和我一样,一点也不新鲜。
但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不知道,但我会继续往前走。以及,虽然不是全部,但那个女孩,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
像是说明,又像是解答,或是在补充什么。 我意外的从他的话语中,感到了几分软弱。
他果然还是个人啊。我莫名奇妙的想着。
我知道艾欣怜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明显,他对艾欣怜的态度与我类似。都是把艾欣怜的存在看作自己存在意义的重要一部分。
无关原因,只是生而为人,要给自己这样一个牵挂。
但我仍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来见我。
“我们。”
他转过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同类了。”
同类?轮回者与转生者?在无尽的时间中挣扎的迷失者?
我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正思索着,他却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哪怕我成为了勇者,我依然没明白他是怎么消失的。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
“我的名字是,潭林。”
他消失在了我的感知中,但他留下了他的名字。
这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让我有种倍感荣幸的感觉。
然后我也隐约明白了,他,或者祂为何如此待我。
祂或许很孤独,所以祂想找一个同类。
一个能理解祂孤独的同类。
因为失望,所以厌恶。因为认可,所以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我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时刻。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果然,他走了过来。
这是当然的,她他祂,他们都来了,他又怎么会不来呢。
金色的头发在黑夜像是发着微光,依然显眼。
“我本来还有点担心。”
他坦白道,
“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露出感谢的笑容。
他总是这样。即使自己失去了圣剑,哪怕不再是勇者,他也依然还是他。担心我的状态,担心战友之间的关系。
“该说谢谢的是我。”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想起他燃烧生命时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辉,想起他在监牢里对我说的那些话,想起他将圣剑递给我时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话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你。”
前任勇者,伊万笑了笑,温暖的笑容覆盖了盛夏的暑意。
“你坚定的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我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不……我既不坚定,你也不是举手之劳……你都把圣剑交给我了。”
说到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担忧。
“没有了圣剑,你真的可以吗?”
在我们的计划里,伊万依旧是绝对的主要战力。但已经没有圣剑,不是勇者的他,去面对魔王的话……真的没有问题吗。
但伊万依旧自信的笑着,夜风吹动他额前的金发,他湛蓝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没有问题的。你不用担心。被圣剑认可是你的能力,无需顾虑。”
“至于我,还有底牌呢。”
“但到底失去了勇者的力量……”
我不安的说着。我是亲身体会到了圣剑力量的加持幅度的,因此更加不安。什么样的底牌能比媲美勇者之力?就算真的有,为什么之前的轮回里从来没见他用过呢?
“不会比勇者的力量弱的。”
他自信的回复,但在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坦然道。
“但那个力量与勇者的力量有冲突,所以一般也不会轻易的使用。但现在,既然我不是勇者了,使用那个力量就刚刚好了。”
原来如此,听到勇者的解释,我稍微安心了一些,但我仍敏锐的察觉到:他避开了“为什么之前不曾使用”的具体原因。
不弱于勇者的力量……但那绝非是可以轻易动用的力量。
“代价会很大吧?”
“相信我。”
他看着我,目光清澈而有力
“我会履行我的职责。直到最后。”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重重地点头。
我们又简单交谈了几句,关于接下来的安排,关于过去轮回里发生的一些事。然后,像是某种默契,我们同时停下了话头。
“那么,好好休息。”伊万说。
“你也是。”我回道。
他转身离开,随即消失了身影。
我知道的,他不是去休息,而是提前前往了战场。
我抬头望向夜空。星辰稀疏,但依旧固执地闪烁着。
不远处隐约传来车辆的声音,陆续的,一些穿着军装的人开始聚集于此。
我所在的地方,是化工厂附近的一栋民宿。
今晚我不会休息,而那个时刻,即将到来。
计划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