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弯弯绕雪城,老蝉嘶作车轮声。西风吹客上马去,夕阳满川红叶明。
赤水河畔,云影几片片,古老斑驳的雪都城墙仰面而立,黑绿的墙面上,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丛生,城垛撞散了天上的浮云,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赤水下游,霜踩着水花,缓缓地在广阔的河边停下,碧水黄沙的浅滩带过一丝秋的凉意。
她裹起了身上的白儒裙,又踢了鞋子,脚丫子探进了水中。
一片忙碌中,手指在小石子中划来划去,温润的河水自指间匆匆流过。
只见石缝中,许多白白的小螃蟹吐着泡泡,急忙想钻入更深的水下。
“就是你了。” 她抿唇一笑,顺势捉住了其中一只。
回头时,那人正看着她。
夕阳将他的墨影拉得老长,隔着浅浅的一摊水,墨发黑裳,碧水云天,一副精致的画面。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快点赶路。” 他牵过黑马,拿起斜跨在马上的剑鞘,不再看她。
一天前,霜准备去雪都投奔亲戚,在半路上遇见了受伤的他。
在一片树林里,天渐渐黑了下去,那时她正好从路边走过,踢到一只从灌木丛里伸出的手,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褐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
“啊!” 顺着那只手看去,灌木里血肉模糊的场面瞬间吓得她尖叫了起来。
旋即眼前雪白一亮,一把剑横在了她的咽喉处。
“别出声……” 那人的声音近在耳侧,急促而慌乱,不停地喘息,似乎受了重伤。
就在她准备挣扎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林间响起,还有风间的窃窃私语声,尖利刺耳。
“找到他,然后拿到那件东西,见者,无论妇孺,一律格杀。”
那时开始,她才知道他在被人追杀,但后来她问起缘由,他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
“啊……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捏了捏银发,挤了挤白裙上的水,走到岸边,穿上了鞋子。
“楼胤。” 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随后开始牵马往回走。
“你是不是欠了他们的钱,或者你欺负了他们?” 她追了上去,准备拉住他的衣袖。
他侧过身,避了一下,紫眸冷冷望向她。
“雨女无瓜。”
“这里距离雪都大概还有十里路,我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这片林地。” 没有管她的表情变化,楼胤翻身上马,拉住缰绳,望了望大河两边夹岸的山林,马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可是你的伤。” 易霜望着马背上的他,嘟囔着,不由得有些担心。
“上来。” 正当她还在踌躇的时候,只见他微微伏低背脊,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啊?”
一抹夕阳投在他的脸颊上,眉峰似晕染了一湖水墨,紫眸柔和,越发看的顺眼。
她心头一热,下意识地捏了捏小手,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静默,楼胤蹙了蹙眉,而在这时,密林一旁的灌木中探出数支弩弓。
“嗖嗖~” 随着几处破空声响起,马腹开了几朵血花,其中一支短箭恰好射穿了前蹄,壮实的马匹嘶鸣了一声,迎面朝她倒了下来。
“该死,居然来得这么快。” 楼胤低低骂了一声,跳下摇摇欲坠的马匹,抢身搭上易霜的肩头,迅速将她摁倒在怀里。
马匹直直压倒在身上,他闷哼一声,原本肩部包扎好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暗红的鲜血自袖口腕部流了出来。
“抱歉。” 他在她耳边低语道。
下一刻,望着怀中人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种别样的感觉在心中升起。
没多想,他迅速站起,长剑出鞘,宛如一道鬼影朝身后奔去。
易霜的心砰砰直跳,她甚至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任何事情。
鲜血在剑尖上跳跃,惨叫声接连响起,一切都像是在梦境里一般。
或许是刚才那个温暖的拥抱,她竟然一点都不慌张,只是觉得心尖痒痒的。
可在下一秒,冰冷的触觉缠绕上了她的脖颈,她僵僵地转过头,那是一把带血的长剑,刺鼻的血腥味直直钻进她的胃里,令人作呕。
“楼胤,放下武器,不然,我要了她的小命。” 剑的主人恨恨地看着不远处的楼胤,硬声道。
她终于害怕了起来,身子因为抖动,剑刃在脖子上蹭出了道道血痕。
楼胤转过身,残破的黑衣在风中飞舞,手中一把绛紫色的长剑垂了下来,上面似乎还带着点滴未落下的血滴。
他看向她,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表情。
“想要逆夜,自己过来拿。” 他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冷漠又干燥,“至于那女人,和我没关系。”
“你……” 那个抓着她的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一把长剑直直朝他的小臂掷了过去,随着一声闷哼,黑衣人跌倒在地上。
“任务已经完成,撤退。” 随行的黑衣人拖起那人,拔出他手臂的绛紫色长剑,迅速隐进了山林。
楼胤长身玉立,默然看着他们消失,接着瞥了眼脚边。
“他们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易霜动了动身子,刚才可把她折腾得不轻,她拍了拍儒裙上的灰,咬着牙关爬了起来。
“你就这样把拼命保护的东西,白白送给他们了?” 银白长发下,易霜水蓝的眸子打量着他。
楼胤没有回答,只是稍微叹了一口气。
“哎,你是不是觉得我比较重要……那你。” 她眨巴着眼睛,拂过耳边的碎发,脸畔微红,推论道。
“你想多了,我对小姑娘不感兴趣。”
“我可不是小姑娘。” 易霜撅着嘴回答,“我今年十六岁了!”
“真是好大的年纪。” 楼胤有些忍俊不禁,嘴角向上扬了扬。
“也是,在雪国也算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闻言,她憋红了小脸,别过头去,“谁说我要嫁人的?”
当她回过头的时候,楼胤已经默不作声地走远。
不远处,有几块巨大的碎石阻碍了道路,几辆破损的战车毫无规律地散在路面上,或缺了轮子,或缺了其他部件,上面还有零零碎碎的黑色战甲。
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铁锈味让楼胤停了下来,只见他跳上一块高大的石头,朝前望去。
绵延的山似乎在这里直接断了一大块,亮出谷口,眼前是一块平坦的土地。
而那偌大空旷的场所,尸体堆积成山。
在秋风吹拂下,老树斜歪着身子,在夕阳下拖着扭曲的影子,发出一阵阵呜鸣声。
无数残肢断臂躺在卷曲的刀枪剑戟中,破损的盔甲糅合着血泥,已经分不清任何一方,血色与寒气融为一体,吞噬着天地间仅有的一点微光。
夕阳如血,他原本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尽管见惯了生死,但在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下,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易霜追上了他,爬上石头,从他背后探出头来,似乎想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但下一秒,她的脸色变得有些惨白,不禁朝身后退去,脚步似有些不稳。
“你没事吧?” 楼胤没有去扶她,只是淡淡地开口。
“没、没事。”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易霜缓了缓神,拍了拍胸口,努力地安慰着自己,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使自己的声音停止颤抖。
“天快黑了,我们得快点穿过这片土地,然后找一个避风的地方休息。”
偌大的战场上,寒风凛冽,易霜捂着口鼻,紧紧跟在楼胤身后。
死人的骸骨,一堆堆倒在脚下,空洞的眼窝冷冷地盯着这两个外来者,腐烂的躯体爬满了蛆,尸体的头发与暗红的土壤板结在一起,映射着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了然到了整个修罗场的中心位置。
半人高的尸堆上,半跪着一个身着雪白战甲头戴毛绒军帽的将军,与周围的尸体不同,僵硬的面容上带着的不是恐惧与不甘,而是一抹令人费解的笑容。
除了右手紧紧握住的长剑外,左手一张泛黄的牛皮书在风中飘荡着。
楼胤踩上尸堆,拿下那张牛皮,上面的墨汁在风雨中被抹去了不少,一行淡淡的痕迹写进他的眼帘。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译文 :自从与你离别之后,相思之情日渐加深,这短短的信笺,无法写尽我要倾诉的思情,里面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我的相思之苦,希望夫君好好阅读。
我清楚地记得,你说秋天到来之前,这场战事会结束,你最迟于仲夏樱桃红熟之时归家。我日日盼,夜夜想,可已经到了秋天,连菊花都开放了,为什么还没有你回来的音信呢?)
他没说什么,只是将牛皮书收好,回头看了眼小心挪过尸堆,衣裳单薄的易霜,心中五味杂陈。
“你冷不冷?”
“啊?我……我不怕冷的。”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易霜一滞,她抬头望了眼四周,随口应道。
“走过那里,就是雪国的都口镇,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上一夜。” 他望着远处的小山,说道。
“那……那快点离开这吧!”
天空翻卷的乌云,和站在枯枝上凝视他们的一双双眼睛让易霜感觉到不安,她稍稍贴近了楼胤一点。
楼胤回头望了眼那萧索的背影,下一秒,却感觉到一只温软如玉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都口镇,细雨蒙蒙扑面而来,无声无息。
一座小庭院前,一袭月白织锦薄纱,一个年轻女子怔怔地坐在花架秋千上,银白青丝绾作回心髻,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一个银钏。
暖风十里丽人天,秋鹊唤雨箫鼓绝。
雨水洗尽了都口镇外那片暗红的血泊,密集的细雨打在那位不知名将军的雪白战甲上,激起了浅浅的一层雾气。
一滴雨水滴落在她脚下的水洼里,泛起涟漪点点,她停下秋千,脚尖点地,回头望了身后拄着手杖的老人一眼。
“王伯,天气冷了,早生歇着吧。”
老人满脸皱纹,身上披着一件青色单衣,却浆洗得发白,一看就是穷苦人家。
他抬了抬手杖,似乎是想劝她些什么,可是一阵重重的咳嗽呛断了他的话。
王伯拍了拍胸口,顺了一口气,片刻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前往都口镇的山道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行进着。
这次楼胤没有挣脱,而是任凭易霜拖着他往前走,他还是第一次看清楚她的容颜,妖精般迷幻的长相,冰蓝色的眸子飘忽不定。
而那颗向来冰冷的心肝,也在这刹那间被撩拨得一片滚烫。
两人就这样默契地往前走,天空慢慢暗了下来,下起了毛毛细雨。
雨丝在天空中飞舞,唤醒了一些本该深藏的记忆。
就像是那晚漫天飘离的蛛丝,刹那间,绞碎了空间,也绞碎了他的父母。
他全身漫出一层冷汗,冰冷的雨淋在头顶,让脑子更为清醒了点。
“仇恨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记忆中,那人一袭绛紫色衣袍,站在他面前,轻启薄唇,嗤笑道。
易霜此刻静静地拉着他的手,低着头,脸却红得滴血。
刚开始她是因为害怕,到后来却一直依恋这种触觉,暖暖的。
两人默声来到都口镇的黑漆牌匾前,突然,楼胤直直顿住了脚步,悄无声息地抽回手。
“抱歉,只能送你到这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便飞身消失在雨帘里。
“你就这样丢下我……走了?” 她张口朝他离去的方向喊道,后半句的声音却弱得像只蚊子。
没了刚刚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抱着湿漉漉的衣裳,转身朝镇里走去。
“奇怪,刚刚还没感觉有这么冷。” 她仰起脸,漫天雨丝自她银发间划过。
女子从花架上的秋千下来,看着被风雨摧残的一院秋菊,未免心疼。
柔软纤白的手扶上一株被雨打得倾斜的花儿,涂着蔻丹的指甲却早已不复之前宝石璀璨的光亮。
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
在数竟不免,为山不及成
想忆看来信,何日是归期
(译文 :门前执手话别宛如昨日,谁料到你会先我一步离去。也许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吧,建功立业没有成功,想念时也只有看看以前的书信,希望知道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归期。)
她深深了吐了一口气,直起腰肢,突然感觉庭院外有一个影子来回徘徊着。
都口镇早已经陷入紫瞳人的手中,怎么还会有人来?
她转过头,看见了一个好像刚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八的年纪,湿漉漉的白儒裙,内露出青色的亵衣,身姿在雨水的包裹下更显得玲珑。
易霜也看见了朝她投来目光的女子,心中暗喜,焦急地跑进了避雨的花架。
“姐姐也是来避雨的吗?”
女子摇了摇头,轻盈地撩起鬓边的一缕垂发。
易霜见女子不说话,只是望着都口镇外的雨帘,便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
“唐突姐姐了,还没请教姐姐的芳名呢?”
“我姓雪。” 女子笑了笑,开口道,“单名一个卿字。”
“雪?那姐姐岂不是皇族……我叫易霜……”
闻言,雪卿的眼睛不自禁地黯了一下,随即又换了一副笑脸。
“我看妹妹全身湿漉漉的,这里恰好还有些换洗的衣物,还是先进屋收拾收拾吧。”
眼前的少女让她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也是不绾头发的,只不过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她自顾自地走进朴素的屋子,走了几步,却发现后面的易霜没有跟上来。
立坐脚往回看,只见她正帮邻屋的王伯搬门外的长木梯子。
“唉,屋子年久失修,一到下雨天就这样,还好有人帮忙,不然我这老把老骨头……” 王伯锤了锤发酸的老腿,将梯子架到房梁上,喘了几口粗气。
“真是谢谢了……真是没想到,人美心更美,谁要娶了你这女娃可真是福气。”
“哪有……” 易霜顶着门外的麻布门帘,脸上一副羞涩腼腆的神情。
随后,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看似染上了风寒。
笑着跟王伯打了一个照面后,正好对上雪卿的目光。
雪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带她走进屋子,将竹竿上的一件月色披帛丝衣取了下来,交到她手里。
“这是我的衣裳,要是不嫌弃,就先穿上吧。”
“谢谢姐姐了,真是的,要不是他把我抛下……不过,还好让我遇上了这么好的姐姐,不然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她嗔怪道,语气中似乎带有一股孩子气。
易霜瞧了瞧手中的丝衣,眼睫毛一闪一闪的,微眯的眼睛里像盛满了蜜。
雪卿将她带进里屋,自己则回到了前屋。
“雪姑娘,方才那位姑娘是不是在你屋里?” 门外传来王伯的声音。
“嗯。”
打开门,只见王伯颤巍巍地端着一碗姜汤,拄着手杖,站在屋檐下,斜飘的雨丝将他的后背打湿了一大块。
“我看那姑娘全身都湿透了,所以熬了一碗姜汤。”
“那我先替她谢谢您了。” 雪卿小心地接过瓷碗,将它放在身后的桌子上。
“咳咳……不用,天气冷,叫她好生休息。”
她默默地看着王伯一步一步挪回家,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这个儿子刚战死前线的孤寡老人来说,沉默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她难道不是这样吗?只不过她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想而已。
雨还在下,洗尽了台阶上的污垢,在石板路上汇成了数条水流湍急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