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绝望与希望
在我看来,绝望似乎要比希望大些,在我的脑海中同时印着绝望和希望两个词,但是绝望所占的比例要比希望大很多。这是因为本来希望这个词就是抽象的,但绝望是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
傍晚,我站在顶楼的床边,望着窗外的白色世界,雪花在灯光的照射下纷纷扬扬地垂落。
我到底为谁活着,我皱着眉头,眼中充满了迷茫。没有任何答案,我转身想回到病房。
陈雪却站在我的身后,奇怪,窗子的反射中却看不到她。她依旧是满脸希望与微笑地斜着头看我,完全没有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绝望与悲伤。
「你是因为什么呢?」
陈雪轻轻地问,她的声线很轻,轻的似乎无法感觉她的存在。
「嗯?」
我不太懂她所询问的是什么,只好这样。
「你是因为什么病而住到这里来呢?」
「脑肿瘤。」
「哦,为什么?难道是……失忆?」
「是的……」
「好可怜。」
陈雪说到这里,脸上流出同情的色彩,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微笑为我打气地说,
「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倒是没有关系,反正我大脑一片空白。现在伴随我的,只有孤独而已。
「那你呢?你是因为什么。」
作为礼貌,我也主动地询问。
「我,是因为体内居住着绝望。」
「绝望?」
「嗯!因为体内居住着绝望,所以我要用希望来驱赶它。」
怪不得啊,那一直有着包含希望的微笑。我望向窗外,风雪依然不减,雪花们绝望地在空中四处飞窜,最后再撞到地上。
「希望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我自言自语地问。
窗户上反射出陈雪,她的表情突然黯淡下去,那天晚上的悲伤与绝望涌上来,填充着她的心,也填充了我的心。但当我转过头去,看到的却是陈雪依旧有着甜美微笑的脸,她的笑没有一丝多余的成分,全然的,只有被称为“希望”的东西。
「存在哟,就在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左胸说,那里是心脏所在位置。
「因为这里全是希望,所以心脏才会不停地跳动。」
陈雪继续说。
「可你的身体里居住着绝望。」
假如绝望和希望并存,会是怎样?我问道。
陈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窗台的右边,她离窗户很近,只要再往前一点,她的鼻尖就会碰到沾满露水的透明玻璃窗。这样的角度,我看不到她的脸,从窗户的反射中也看不到。
「我也不知道。」
陈雪压低了声音,仿佛去掉了所有可能影响自己的决心的杂音,她这样淡淡地说。
是这样啊,我回到了病房,关上门。这时候,安静就像一个巨洞,所有的一切都在往里面掉落着,连同着我的恐惧。门外轻轻的脚步声,就像和尚敲打着木鱼一样持续着,直到门被关上声音出现位置。
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走廊的灯光也随着声音的消失而关闭,安静,黑暗,绝望。这是医院里的所有元素。
次日
我起床后,没有看到陈雪。这是我来到顶楼的第二天,也是她来到顶楼的第二天。没有看到她,我的心中有了一丁点不易察觉的失落。走廊上巨大的电子屏上显示着:08:44。
早上八点四十四分,她也许还在睡觉吧。我走到窗台,凝视着楼下的人群,他们彼此擦肩而过,没有任何交集却仍然在这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
但我这种不存在的个体,是怎么和陈雪相遇的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去敲陈雪的房门。
敲了很久都没有回应,我拉动门把,没有上锁。
「我进来了。」
打开房门后,病房的布局我的病房是一样的,门口的厕所带一张简单的病床。整个病房白色让我有种回到自己病房的感觉。床单铺地很整齐,就像没人在上面睡过。
陈雪不在这里。
我走进病房,从没有关闭的窗户突然涌进一股寒冷的风敲打着我的脸颊。挂在床头的病例卡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我走近一些,看清楚了上面的字:晚期骨癌。
也是肿瘤啊。只不过长在骨头里。
我退出病房,轻轻地关上房门。再来到窗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我发现陈雪也在人群中,她穿着条纹服,在人群中相当显眼,正往医院走来,旁边有一个穿着黑衣长裙的女性,那大概是她的妈妈。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只有从她们的步伐中感受到她们的绝望。
那和我的绝望是不同的。我的绝望是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谁而活。而她们的绝望是拼命想活下来,但却无法抵抗命运的安排。
她们朝向医院渐渐走出我的视界内。
我回到病房,发现窗台位置的墙角多了一个黄色的塑料包裹。突然回忆起昨夜爸爸来过,那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但身体想动动不了,也不能说话。爸爸来过放下包裹就离开。
我打开包裹,里面全是书。我随便拿出一本,是夏洛蒂·勃朗特写作的《简·爱》。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写着“刘泽立”三个字。我明白了,这是他全部读过的书。爸爸把这个给我,是想让我恢复记忆吧。不过我很肯定,已经死去的灵魂不会再复活。
我把书放进包裹里,躺到病床上。闭上眼睛,注视着脑海中白色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轮廓还存在,高楼大厦,电视塔,像是学校的地方,但都是白色的。如果去掉这些轮廓,那我看见的只有白色,近乎不存在的白色。
「在睡觉吗?」
轻地如同空气的询问从病房门口传来,是陈雪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见站在病房门口的陈雪。她没有穿着单调的条纹服,而是粉红色的连衣裙。这让本来可爱的她更添一份青春的气息。
陈雪见我一直看着她的衣服,微笑地解释着,
「因为要回去一趟,所以换下了条纹服。每次检查后,我都会回家一趟。」
「哦。」
我把视线转移到天花板上,似乎有些不舍。本不该存在的我也会有寂寞的感觉吗?
「还会回来吗?」
这样问真的很失礼,假如她的病已经了当然就回家了。但这样问的话,给人的感觉就是希望别人的病情一直保持不康复的样子。
但陈雪还是微笑地回答了,
「明天,明天就会回来了。我一直都逃不出这层楼呢。」
我一直都逃不出这层楼呢。这句话从青春少女的口中说出,似乎是在讽刺上帝的恶作剧太过分。这层楼是第二十层,是这栋病院的顶楼,也是这座小城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那个,你的书,可以借给我看吗?」
陈雪指着爸爸带来的黄色包裹,害羞地说。
「没问题。」
我走下病床,拿起包裹递给陈雪。陈雪的脸上虽然写满了感谢,但并没有借给包裹。
我明白了,这样重的包裹。她不可能拿得起。
「我帮你拿下去吧。」
「谢谢。」
顶楼到十九楼只有楼梯,十九楼才有电梯。从任何楼层都不可能乘电梯到顶楼,也就意味着顶楼并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地方。我和陈雪走下楼梯,在十九楼的楼梯口,医院里不多的人们都注视着我们,眼中充满了同情。
我们乘着电梯一口气降落到一楼,电梯门口正对着医院的大门口。陈雪的妈妈正在等候,她的旁边停着一辆宝马牌的黑色轿车。
是特意来和我打招呼吗?我的心里有些欣慰。虽然和陈雪说的话并不多,但在有限的生命里,能真诚相待的人算是最重视的吧。
她似乎恢复了生命力,像个粉红色的小兔子般蹦到了车内。她的妈妈和我的视线对碰,我感觉她的眼中充满了冷漠。她坐进驾驶室,汽车的引擎发动,陈雪从后车窗用握着书本的手向我挥别。我抬起手跟她做着同样的动作。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再见”的意思。
直到黑色轿车在白色世界中变成一个小黑点,我才乘上电梯到了十九楼。
离天堂仅有一步的十九楼的气氛,要比顶楼的气氛欢快地多。虽然对于死亡我抱着期待的心态,但还是多多少少感觉到了被抛弃的窒息感。
人类是种群居生物,个体必须依赖着其他才能生存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进,组成了社会。但假如一个个体突然被群体所抛弃,被隔离在医院的顶楼。那对这个个体而言是对么可悲的经历。虽然我不太理解到底有多么可悲,但从陈雪的眼睛中,那希望的背后潜藏着的悲伤与绝望中,我能读懂。
突然,我想了解下骨癌这种病。于是我折返来到位于十五楼的医院图书馆。当我说我是顶楼的病员时,穿着白色大褂的管理员阿姨很热情地领我到了特别阅读室。这里大多是激励向的书籍,从书籍的名称就可以看出来,而且大多数都是医院自己著作的。
「那个,我想了解下骨癌这种病。」
「是想了解同楼的女孩的病情吗?」
管理员阿姨脸上一直保持的热情微笑黯淡下来,她语气有些惋惜地说,
「你和她一样,都是处在人生的花季。但是疾病的到来让你们失去了拥有未来的权利。」
「生命真是脆弱呢,想要盛开的花朵突然遭遇暴风雨。」
「唉,我说的有些多了。你在这里坐着吧,我去给你拿书。」
我坐在特别阅读室里,这里不算大,和我居住的病房差不多。大概有二十个平方。
管理员阿姨拿着书来了,她将书放在我的手上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人类对于将死之人的同情心真是无限大,这是因为人人都会死吧,所以人们能够理解到死亡会带给将死之人的恐惧也是无限大的。
我翻开书,第一页画着一根骨头。骨头中间的部位是隆起的,这里就是肿瘤的部位。
这……就是陈雪的病吗?
书上说骨癌会很痛,但陈雪甜蜜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也许她在很痛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希望是存在的。
骨癌晚期连站立都变得很困难吗?看来陈雪的病情并不是很糟糕。我花了一个小时把这本书看完,终于算是了解了陈雪所患的病。
死亡对于陈雪和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虽然对于每个人都只是时间问题,但比起他们,我们的死亡显得更加立体和真实。不久我也会因为脑肿瘤压迫脑神经而变成植物人吧?或许也是半身不遂的情况。
我的心中仍然是波澜不惊的状态,这一切虽然很真实很立体,但距离我这个不存在的个体仍然还是遥远的。
我向管理员阿姨道了谢,便回到了属于我的顶楼,那也是我的归属。一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床头是堆积了两天没有服用的药物。虽然护士每天都会送来药物,但她是不会看着我吃下才离开的。我拿起其中的一包,打开倒进嘴里,拿起杯子将药物冲进胃里。药物的味道让我感到恶心,但还是强逼自己吞了下去。不知为何,我竟然生起了想要活的久一点的想法。
是因为陈雪吗?
想在陈雪死去之后死去,因为那样可以照顾到陈雪吗?
为什么我要照顾陈雪?我想不通。大概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是找到了我到底为谁而存在着的理由吧,所以才想活的久一点。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有些罪恶感。明明最初我是无所谓的透明存在,没有任何回忆与个性,只是一个要死去的空气人罢了。但现在我却要为一个即将死去的女孩而活的比她久那么一点点。我违背了最初的想法。我知道,我透明的灵魂正在被这个叫陈雪的灵魂用雪花点缀着。
第二天陈雪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最后的归属。陈雪回来时穿着条纹服,青春的气息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病弱少女的无力。
我是在走廊尽头的窗台遇见陈雪的,昨天因为吃了药的缘故,睡得比较久。她大概很早就回来了吧。
陈雪的嘴唇微微蠕动,细语轻声。
「呐,起床了吗?」
「嗯。」
「我很早就回来了。」
「哦。我觉得也是。」
陈雪再一次露出微笑,但这次微笑是苍白无力的。她脸上的血色明显少了许多,嘴唇也因为虚弱的原因发灰。
「你怎么了?」
「刚刚做完一次检查。」
「严重吗?」
「还好。」
陈雪摇着头,倔强地说。但她的眼中充满了疲惫。
「加油,坚强地活下去。」
我在脑中搜索到几个能用的词语,将它们拼组成这样这句话。和陈雪结识后,我体验到希望的确是真实存在的,但并没有绝望那么强大。在希望的照耀下,绝望也会缩减,直到完全消失。我透明的灵魂中,因为陈雪的存在而燃起了希望的火星。虽然很微小,但足以照亮我。
「你也是。」
陈雪永远不忘祝福别人。
「来年,一起看雪花绽放吧。」
我望着窗外已经没有雪花飘落的天空说。
「嗯。明年的雪花一定比今天好看的多。」
陈雪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眼中的向往让我感动。这是我第一次感动,感觉竟如此地美妙。
「看,这银白色的世界,让它变成这样的不就是雪花吗?」
「说的是呢,不过,雪终究会融化成水……」
「没有不枯萎的花儿,只要它在凋谢之前能够尽情地绽放,那对它来说就是幸福的。」
陈雪反驳我的绝望论,很认真的说,说的对呢,没有不凋谢的花,只要它曾经绽放过,就是幸福的。
陈雪也是,只要在离去之前,尽情地释放自己的青春,不就是幸福的吗?不论在什么境地,她都是幸福的。因为她的心里只有幸福,所以她只看得见幸福。
那相对而言,我的心中绝望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
「对了,你借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哟。」
陈雪摆出V字型手势骄傲地对我笑着说。
「真是快呢。如果你喜欢的话,那些书就送给你了吧。」
对于陈雪的阅读速度,我没有惊讶。我不喜欢看书,自然也对与书有关的事物不感兴趣。
「真的吗?」
「嗯,我不喜欢书。」
「那……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
「……」
这难道不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吗?面对陈雪好奇的询问,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啊,抱歉。我差点忘了……」
「没关系。」
陈雪似乎又恢复了生命力,她邀请我去她的病房玩。在这个顶楼里,就相当于我和她的家,而各自的病房就是房间。
我应邀了,再一次走进陈雪的病房,我闻见里面传来一股不知名的花的香味。
「这味道?」
「勿忘我。」
陈雪像是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她很快地解答了我的疑问。
我知道勿忘我肯定是一种花,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花。
走进病房后,陈雪像招待客人一样用塑料纸杯给我倒水,又招呼我坐在床沿上。
「这是家里种的,它叫勿忘我,顾名思义就是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你吗?」
「算是吧。」
陈雪坐在我的旁边,单调的条纹服和紫色的勿忘我形成沉重和生机的对比。
「昨天,我来过你的病房。敲门没有反应,我打开你的房门。那时候还没有这朵花。」
「嗯……这是我这次回家带来的……其他的勿忘我已经凋谢了,这是最后存活下来的一株。」
说到这里,陈雪垂下头,表情有些失望。
「为什么会凋谢呢?」
「因为温度不适合它生长。况且我不太会养花。」
「比起这个,我看了你的病历卡。」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嗯……」
「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在医院的暖气中,这朵小花会一直绽放到明年的冬天。」
「是今年的冬天吧,春天已经到来了。」
「嗯,都差不多呢。」
说完,陈雪调皮地吐舌头,
「我新买了一件连衣裙,你要看看吗?」
「我无所谓……」
陈雪在床头柜里一阵翻找,拿出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捧在她手上的连衣裙就像一颗莲花般纯洁。
我转过身去,等待她换衣结束。
「可以了。」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张开手臂的动作像天使一样,在满是白雪的世界中迎风飞翔。我看地有些呆住了,虽然心灵的透明让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怎样?」
陈雪兴奋地问。
「很可爱。」
「只是可爱吗?」
「也很漂亮。」
陈雪听着我的评价,开心地露出比勿忘我还要迷人的笑容。
的确很漂亮,假如她一辈子都只穿着条纹服的话,就算是上帝的眼睛也未必看得出她的美丽,但这件连衣服只是简简单单的白色和胸前的几朵绣花而已,就已经把她的美丽彰显无遗。
我忘记了孤独还存在着,也忘记了悲伤与绝望还存在着,只是静静地欣赏着这个落入凡间的天使甜美的微笑。
而上帝似乎太过偏爱她,在她最美丽的时刻要召回她的灵魂。亦或是这只是上帝的一种惩罚?上帝给了她太多,比如优越的家境,美丽的模样,我想她这么乐观,在生活中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家伙。但正是因为她得到了太多,所以要以生命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