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病房里的勿忘我依旧绽放着,只是光彩不如从前鲜亮。
夏天,陈雪的病情加重,她已经不能用拐杖支撑着行动,她的妈妈终于来看她,也没有反对她要继续住在这所医院的意愿,反倒为她购置了轮椅。
每天我都推着陈雪到楼下的院里。她告诉我,她很喜欢晒太阳。以前我没有听她说过她有这个爱好,她说是从行动不便时就开始的爱好。
我的病情也在加重着,头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日子不长了,但只要看到她病房里绽放的那朵勿忘我,我就知道,我们还能到今年的冬天。
「我们相遇算不算是巧合呢?」
我问看着院子一角的陈雪。
那里的蒲公英已经长成,阳光照射不进的院子一角,竟然生长着这样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植物。
「不知道。」
陈雪淡淡地说,她还是出神地望着那株蒲公英。像是在想着一件事,随便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也看着蒲公英,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把它的种子带到了这里。也许也是这所医院的病人呢。
蒲公英在黑暗的角落里颤抖着,纯白色的饱满圆润让它更显生命的珍贵。
「它很努力呢。」
陈雪指着这株蒲公英说。
「是啊。我们过去看看吧。」
陈雪点点头,我推着轮椅走到角落里。陈雪弯腰看着蒲公英,目光中充满怜惜。
「我们把它带到其他地方去吧。这里对它来说太过寂寞了。」
「怎么带呢?」
陈雪把蒲公英折断,用另一只手护着蒲公英,怕它被风吹散。又叫我把她推到医院的大门口,等夏风一起,她把蒲公英对着天空使劲一吹,蒲公英便飘散了,这些小伞是蒲公英的种子,落到那里它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再长出一株新的蒲公英。
「你知道吗?植物也是有思想的哦。」
陈雪看着手中已经光秃秃的蒲公英的茎说。
「嗯?」
我不解。
「它们的种子间互相有着联系,这种联系是我们看不到的。不论它们分开到哪里,冥冥之中都有一种联系。直到现在,满世界的蒲公英,都算是一家人哦。」
「好深奥。」
陈雪叫我俯下身来,我照做,她举着拿着蒲公英的茎的小手在我的脑袋上敲。
「大笨蛋,我的意思是,无论我和你会怎样,我们都会保持着联系的。」
「死了也是一样保持联系吗?」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
陈雪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我也看不懂的情感,像是悲伤,又像是一种向往。
「回去吧。我想睡会儿。」
「嗯……」
我把陈雪带回顶楼,把她抱到病床上。她很快熟睡,夏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床头柜上的勿忘我抖动着,洒下了先前陈雪为它浇灌的水珠。
我回到我的病房,头剧烈地疼痛,我拿着今天的药物全部倒进嘴里,用开水服下去后,疼痛减轻了许多。
上次检查,癌细胞似乎并没有转移,只是在脑部扩散着。
我躺上病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的还是陈雪。这么久,我也只是梦到过陈雪。到现在我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透明人,多少还是因为陈雪的缘故。
这次的梦的场景是在春天我们去过的学校,我站在学校操场上,周围人山人海。陈雪站在跑道的一侧,她身上穿着蓝色的衣服,背后贴着红色的47号。看起来她是在做热身运动,稍后,她和其他同样穿着蓝色衣服的人站在起跑线上,我看不清楚其他人的脸,只是背后贴着12号的人让我很熟悉。
枪声一响,他们以很快的速度起跑,像是从起跑线飞起来一般。陈雪遥遥领先其他人,但只有12号与陈雪的距离不明显。
最后是12号夺冠,陈雪第二名。
我走进一点,仍不清楚12号的脸,只看见陈雪在对着12号微笑。
我醒了,已是深夜。陈雪还在睡。月光从窗户洒进病房里,照见了床头柜上的勿忘我,上面的水珠晶莹透亮。看来陈雪醒过,给勿忘我浇过水。
夏天过去了,秋风渐起,落叶成堆,天气也不再温暖。我们身上的衣服添加了,不再是单调的条纹服。因为医院批准我们可以穿便服,陈雪很高兴,她的妈妈把她好看的医生都带到医院。我还是穿着白色运动服,只是加了一件毛衣。
陈雪的病情已经不允许她下床行动,就算是坐到轮椅上也不行,她说,只要她轻轻一动,浑身的骨头就痛。得到医院的允许后,我请求爸爸把医院我的病床搬到她的病房,爸爸同意了。陈雪的妈妈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但她对待陈雪的态度明显缓和,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我的病床搬到陈雪的病房后,这样照顾陈雪也很容易。每天陈雪吃饭,喝水,睡觉,甚至方便都是我在负责。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爸爸带来的粥喂给陈雪。
「我要死了呢。」
陈雪笑着半开玩笑地说。
「那个比试,我赢了。」
「什么比试?」
「最后还是我来照顾你啊。」
「嘿嘿。那可累着你了。」
「不累……我很开心……」
我真的很开心,虽然说着不累,其实也很累。但生命有限的我,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呢?只有陪着陈雪一起面对死亡了。虽然累,但我很开心,很值得。
「这朵小花,快死掉了呢。」
陈雪指着床头柜的勿忘我说,它真是一天比一天要差劲了,要死掉了吗?
「一直,都有好好浇水吧。」
「是啊,也许它不能撑到今年冬天了呢。」
陈雪眼中有些伤感,但是很快消失。
我打气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一定能撑到冬天的。」
「也许吧。」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都在这个狭小的病房里照顾着陈雪,我头疼的次数不是很频繁,但每次疼都不是我能承受的了。有很多次我都在头疼中晕过去,医生断定我不动手术的话只能活到冬天。但是动手术的难度很大,如果不成功的话就死在手术室里。我拒绝了手术,假如不成功的话,现在我死了,谁来照顾陈雪呢。爸爸也尊重我的意见,他看我头疼的次数开始增加,现在几乎每天都会从家里带来他亲自做的菜和饭。
我对爸爸说,我的时间不多了。爸爸沉默半晌,拍着我的肩膀说,照顾好她,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突然对我的过去,也就是他有很大的兴趣。因为夏天做的那个梦,我问爸爸,我的过去是怎样的?
爸爸沉默,没有说话。
我问,之前爸爸不是很激动吗?很惊讶我的记忆失去了,还带来我以前的书帮助我恢复记忆啊。现在怎么沉默了?
爸爸说,我想了很久,如果你恢复记忆的话会更痛苦。我不愿意你承受这种痛苦,虽然我尊重你的意愿,但我不能告诉你。
爸爸怎么也不说我的过去,我只好沉默不再问。
冬天来临了。
勿忘我已经奄奄一息,它的花瓣已经差不多掉落光,只剩下孤零零的茎。
陈雪的病情变得更严重,就算陈雪躺在床上不动浑身的骨头也像针扎一样疼痛,她的神智不是很清醒,有一次陈雪摸着我的脸,眼中满是泪水,她的嘴唇已经没有任何血色。
「还……还记得我吗……立……」
我抓住她的手,握在手里,这双手已经没有温度,冰冷像一块石头。
「怎会不记得呢?」
我心如刀绞,看着陈雪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我是说……是说……过去……还记得过去吗……立……我一直在等你记得……」
过去?我的过去?
「我不记得……陈雪,你坚持住……我马上叫医生!」
「不要……够了……已经……已经够了。」
「不行,天空中还没下雪呢!我们还没有一起看雪花呢!」
「够了……我们已经……看过了不是吗?过去的三年里,我们……已经……已经在一起看过了……」
我突然明白,陈雪在说什么,也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不转去更好的医院。
是因为我的过去,我的过去和陈雪认识。
突然,我的脑袋像被一颗子弹穿过一样,一阵剧烈的疼痛后,我看清楚了夏天的那个梦里,穿着12号运动服的人的脸,是我。
我记起了一切。
我为什么会对那所学校的教学楼感到熟悉是因为我曾经在那里读书,就在陈雪的隔班。我们早就认识!这也是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陈雪就觉得似曾相识。
而那个和陈雪一起跳《勿忘我》这个舞蹈的人也是我!
她养着勿忘我这株花也是因为我!她是叫我不要忘记她啊。
我明白了,我懂了,我记起了。
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陈雪的脸上浮现出笑容,那笑容很无力。
「小雪!」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眼泪决堤。
陈雪眼中突然一亮,她艰难地自语,
「记……记起来了……」
陈雪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这句话,她是在确认我已经记起来了。陈雪走时,一直带着微笑,这微笑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的微笑。
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呢?小雪。我在心里懊恼地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而我的病情越来越重,大概是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了吧。
陈雪走后的第三天,我躺在病床上,头痛已经超出我的忍耐极限,我的眼皮无力地垂下。雪花从窗户吹进来,落在我冰冷的脸颊上。
黑暗中,我看见陈雪站在我的旁边,她笑着歪着头,用调皮的语气说,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