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今天工作的有点晚了。高村一面推开俱乐部的门,一面低头看向右腕的手表,时间刚好是十二点三十分。正是这座不夜之城开始它的狂欢之时——高村不禁苦笑着摘下头上的白帽。
“欢迎回来,高村先生。今天也忙到很晚呢。”
“唉……本来今天的行程没有那么紧张的。都怪玛莉那家伙……啧。”
高村在吧台中间的高脚椅上坐下来,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里厅。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白翼仍在阈界内战斗。与人类不同,奇体是不会休息,攻势也是不会停歇的。比起有大部分白翼都在阈界控制侵噬扩张的白天,仅有少数白翼值班的夜晚才更加的危险。
“原来如此,高村先生也去了欢迎会么。这可真是稀奇。”
“都是玛莉自顾自的说着‘偶尔也参加一次’什么的把我拉过去了……你也好好管管玛莉那家伙啊法尔,她不是你的助手么?”
“当玛莉准备肆意妄为的时候,是听不进任何人的话的。”
“唉……不要再说这些烦心事了,给我来一大杯的白俄罗斯(White Russian)吧,记得多加点冰块。”
“今晚的气温好像会降得很低,高村先生。”
“但我得首先给我发热的脑袋降降温。别管了,给我来一杯就行。”
“谨遵吩咐。”
法尔熟练的从冰桶中夹出几颗冰块,放入高村惯用的大号酒杯。随后,在没有转头的情况下从背后的酒架上拿下一瓶伏特加,小心的倒入量酒杯中。
高村双手撑住下巴,凝视着法尔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禁自言自语般的说到。
“不过,该怎么说呢。你还真是厉害啊,法尔。”
“?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话题?”
即使法尔抬头看向高村,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不,该说是有感而发还是什么呢。你在调酒方面的知识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专业的调酒师,同时也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情报商,最重要的,还是身为一个最为顶尖的白翼……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清楚。但是,就是会觉得,你能同时做到这些非常的了不起呢。”
“……感谢您的认可。”法尔露出温柔的微笑,同时从吧台后拿出了一瓶咖啡糖浆。
“又露出那副毫无破绽的笑容……我是真的很佩服你哦?虽然也有因人而异的天赋差异,但在这背后恐怕也付出了我难以想象的努力吧。”
所有伟业的背后,都有着可以称作惨烈的真相,正如沐浴的光芒愈发闪亮,投下的阴影便越发漆黑般。
“问题在于……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呢。”
至少高村所说的前面两项,是属于“如果要做,还是能做到一定程度”的,可以用努力堆叠起来的高度。但是……“世上存在着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情。如同命运的安排般不可动摇”。每当正视这一点时,高村的心中总会产生一种晃晃悠悠的绝望感。
“……高村先生。”
“不,我也不想让你露出那种同情或者抱歉的表情啊。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并非是你的错。只是一开始就注定了,有些人站在台前,有些人待在幕后而已。”
“……嘛。不过,每当像今天这样有新人加入时,我的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着,为什么我做不到呢。明明同为呱呱落地之后脉动了二十亿次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人啊。像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非常的不公平么——像这样稍微的抱怨着。”
“……您的酒好了,高村先生。”
“哦,这么快么。”
高村脱下手套,端起放在吧台上的酒杯,刺骨的寒冷,让他因长时间高强度工作而昏昏噩噩的头脑清醒了一点。他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香醇的鲜奶油与伏特加的浓烈,伴随着冰冷的液体流入食道的刺激感,如同被冰水灌顶般的体验,让高村不由得吐出一口寒冷的空气。
“……呼。”
高村举起酒杯,靠着橙黄的灯光,看着自己一脸疲倦的面容。
那是一张历经沧桑的瘦削脸庞。不仅很冷漠,下巴还长着短胡,配上仿佛在生气般眯起的眼睛,虽然才三十岁,看上去反而像是在公司底层摸爬滚打的四五十岁的社畜了。
高村已经在俱乐部内工作了十二年;或者说,只在俱乐部内工作了十二年。即使如此,他也算是这个俱乐部类似元老级别的人物了。
他见识过白翼那无法用孤独来形容的死去。也直面过因害怕而不上报自身奇体化,最后变为肆虐人间的怪物的不走运的家伙。最重要的,他也是俱乐部内参与过名为“阿拉克涅(Arachne)之死”——萨丘巴斯的讨伐行动的成员之一;虽然只是和往常一样,在后勤为白翼们提供那个八脚怪物的逃跑方向而已。
高村又灌了一口酒,同时伸出舌头舔掉沾在嘴唇上部的奶油。冰冷的灼烧感,在空落落的胃袋里氤氲发热。恐怕明天又得继续吃胃药了——连这种想法都毫不在意的,高村吞下了杯底最后的冰块。
高村深知那是不属于自己的辉煌。是连并肩都无法做到,只能在后台与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一同仰视的存在。哪怕是曾直视过那凄惨的死亡,高村都觉得那是如同戏剧演至高潮般的,如黄金般珍贵的闪耀之物。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生而不公吧。有人在这场命运的轮盘赌里获胜,就肯定有人会抽到下下签。就算再怎么抱怨,也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现状呢……我还是继续老老实实的当一个无名的佩恩吧。”
这就是高村的“选择”。无法成为白翼,但也不会否定自己的本心。只要能在最近的特等席上欣赏到白翼战斗的身姿,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您还要来点什么吗?”
“嗯,再来三杯热可可吧。带给那几个没有怨言的和我一起熬夜的傻瓜部下。”
“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们了。”
“只是工作而已啦,工作。不过,最近的侵噬速度还是太过异常了,都已经直逼第二次侵噬……”
啊。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陷入死寂。高村露出一副搞砸了什么的表情,欲言又止;然而法尔只是继续低头向三个塑料杯内灌入冒着热气的热巧克力。飘散的香甜雾气,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您的三杯热可可。”
“……谢了。话说,花老板呢?明明俱乐部还开着呢。”
“她已经下班了。我现在只是一个看店的调酒师而已。”
“你还提醒我注意身体……自己不是更加的乱来么。也不知道总部在想什么,这么危险的情况也不派来更多的增援……”
“恐怕是因为其他地区的状况也是如此的严峻吧。”
对话再次中断。高村挠了挠头发,无言的看着继续拿起酒杯擦拭的法尔,最终还是拿起放在吧台上的帽子戴上,另一只手则提起了装着热可可的袋子。
“那我回去继续工作了。你也早点下班咯,法尔。”
“这里总得有个负责人。”
法尔露出惯用的微笑,向推开店门的高村挥了挥手。
*
第一次侵噬:第一件被记录在案的大型阈界侵噬事件。发生时间为2005年4月,发生地点位于██市与██市之间。这次侵噬直接覆盖了两个市级城市,并有向周围扩散的趋势。这件事对外被包装为一场有预谋的大型恐怖袭击,并将两座城市划入长达三年的隔离区。隔离声明直到城市内的奇体都被消灭,且存活人员都被安顿好以后才得到解除。大部分的存活人员都选择了加入当时初具雏形的俱乐部;少数拒绝加入的人员,则在签署了保密协议后改变身份,继续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而对阈界侵噬事件没有认知能力的孩童,则视情况将他们送到了相应的养育设施。
第二次侵噬:第二件被记录在案的大型阈界侵噬事件。由于相较第一次侵噬,俱乐部拥有了更加高端的设备,因此在第二次侵噬发生时,清晰的记录下了侵噬速度的波动记录,这也被当做后来抵御奇体入侵时侵噬速度的危险线。发生时间为2015年11月,发生地点位于俱乐部所处的市区。不同于第一次侵噬的是,第二次侵噬的区域是不连续的,而且没有能完全从阈界内脱离而出的奇体。但由于所有侵噬区域都出现在人流异常密集的区域,所以危害性完全不亚于第一次侵噬。直到目前为止,仍有部分学者认为第二次侵噬尚未结束,因为每天仍会发生少量的阈界侵噬;但这也被视作阈界回响现象,没有受到重视。
阈界回响:指阈界侵噬被抵御后,发生侵噬的地区有很大几率还会发生小规模侵噬的现象。
——《白翼行动手册》
*
蛇在体内窜动。
城市里车水马龙,人影幢幢。
少女感受着身体发出的轻微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仍是熟悉的风景。
原来如此,今天也总算坚持下来了么?
每当昏睡之际,便心系着离开。
担心当闭上的眼帘再次睁开时,瞳孔映出的是陌生的世界。
若觉得这也过于荒诞,那就尽情的大笑吧。毕竟我也曾这样,发出过想要将自己从梦境中吵醒的大笑啊。
“……呵。呵呵、咳、咳咳。”
通风系统内仿佛混入了些泥沙。拜此所赐,我连像样的笑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般,蹲坐在街角一个劲的咳嗽着。
……啊啊。何等熟悉而凄惨的场景。
只是居于头顶的不再是那如同要将人拖入般漆黑的夜空,而是让人迷乱的霓虹灯光。
“……天空么。”
这么说来,漆黑的不仅仅是天空,还有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荒谬之梦啊。
现在仔细想来,那次就是我与它的第一次相遇吧。
——唔。那件事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非常后悔啊。
不该被那充满诱惑的声音欺骗,而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海底才对。
倘若如此,自己就不必受那么多罪了吧。哪怕是永远困在那片黑色的海洋里,也比现在的状况要好了许多。也无需像这样每当夜幕降临时便心存担忧,更不用如此心急如焚的等待着连名字都不知晓的某人前来赴约。
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开始了。
“唔……”
索菲娅换了一个姿势,半躺在地上。冰凉的地板让全身都在过载般发热的身体舒服了一些。
……不,还是不要做这种异想天开的梦了。
世上存在着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情。如同命运的安排般不可动摇。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便只能等待终末的到来了么。
尽管来吧。
手持斩断蛇身之剑,破开循环之人啊。
……太慢了。太慢了。这样下去,恐怕不止是我,整个世界都要被这条贪婪的蛇吞入腹中吧。
啊啊。不管是神明也好,恶魔也好。我向你祈求。再给我一些时间吧,为了邂逅那进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本是万万之一都不存在的可能性,但它身上的确传来了熟悉的气味。这是从天垂下的蜘蛛丝呢,还是处心积虑的陷阱呢——但它的确是能让这场闹剧画上句号的终末。
——就算察觉到这丝线,是反射出了地狱的赤色,我除了依靠它以外,也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