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之时已至,克罗托松开了缠绕在命运纺锤上的生命之线;
度量之时已至,拉克西斯将纺织的生命之线分配以决定长短;
收获之时已至,阿特洛波斯切断生命之线,为世界带来死亡。
*
冬天来了。在走出通道的瞬间,维拉托这样想到。
十二月份已经接近尾声了。现在才产生这种实感可能有些迟,但毕竟这是维拉托第一次在故乡之外的城市迎来冬天。空气中摇摆不定的寒意,和商场内不知何时开始张贴的圣诞节特惠的海报,终于还是让维拉托切实认识到这一点。
“哈……”
维拉托朝天呼出一口白气。
“怎么了么~?是不是太无聊了?”走在前面的爱丽丝回过头。她俏皮的语气还是那样的一如既往,但至少比上午的状态要好了太多。
“不。只是这一路上什么奇体都没遇到,感觉有些遗憾而已。”
“那不就是无聊咯?”
……这倒是。恐怕刚刚下意识否定爱丽丝的观点,也是因为身体没能活动起来,大脑的供氧不足而做出的无意义的回答吧。
踩在沥青人行道上,三人向着路的另一端走去。
看来那个曲折蔓延的走廊,最终通向了商场的后部。这里被四周高耸的建筑紧紧包围,如同深陷地中的,为谁而设下的陷阱般。
天空依旧没有任何的发光源;取而代之的,是那片无论何时都铺满天空的殷红色的粘稠的云。在如此压抑的天空下行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压垮了一般。在如同经历过末日的废墟中不断前行着的事实,依旧会让维拉托感到有些违和。
“……”
维拉托觉得自己稍稍有些改变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他在看到这副凄惨的情景应该会被吓到腿软倒地吧。
……不,我第一次不就是这么难堪的模样么。
维拉托有些无语的挠了挠脑袋。若非法尔及时出声拉起了他,恐怕他就真的成为睡鼠小姐口中那坠至地面的扁平干花了吧。
甚至即使在那以后,维拉托也曾因为无法顺利使用灰影,半夜悔恨得睡不着觉。那不仅仅是无法完成复仇的痛恨,还有对如此不争气的自己的弱小感到不甘吧。拜此所赐,柴郡的队伍差点因为无法完成规定的委托量而降级了。多亏了俱乐部里的大家……一回想起这件事,维拉托感觉自己耳根似乎有些发烫。
不管是对白翼抱有介于仇视与嫉妒之间态度的高村先生,还是看上去一副大咧咧的样子,认真起来便完全不输于法尔的玛莉小姐——虽然她似乎在和法尔相关的事情上有些意外的迟钝——当然还有奇妙而神秘的兄妹二人组,维拉托无疑从俱乐部里的各个成员那里受到了不少的照顾。所以,如果说维拉托有变得稍微能够直视这与过去不同的视野的话,那一定是他们的功劳吧。
……不过说真的,最近爱丽丝打着让他快速提升莱斯等级的名号而一直只让他自己干接近三人份的奇体清理任务这一点,让他感觉自己是不是被当成工具人了。
“嗯?嗯嗯嗯?这里原来是一座学校么!”
比维拉托和柴郡先一步沿着大红色围墙走到尽头的爱丽丝,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开心的叫喊起来。
“小心点,爱丽丝。这附近的阈能浓度好像有些太高了——”
“呀——!好久没见过这么活生生的寂静的校园了呐!上次原本想去裴妍酱的学校去看看,结果被以‘无论如何都会被当做怪人’的理由拒绝了!看来她真的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一点自觉啊!”
在柴郡说话期间就无视了警告直接跃过校门的爱丽丝,此刻撑腰站在那宽阔的前广场上,环视着校园内破败的建筑,仿佛心情极佳。
“……唉。”发出无奈语气捂住额头的柴郡,只能默契的和露出苦笑的维拉托对视一眼,随后穿过空无一人的警卫室,进入了破败校园的前广场。
……咦?
当迈入前广场的一刻,维拉托感到一丝违和感。
这个校园有那么大么……?
明明在进入之前,这里只是一座因周围的高楼而显得较为低矮而且狭窄的,毫不起眼的学校;但当他迈入第一步后,视线内的一切就如同翻开的机关书般突然辽阔起来。
“……哦,这么快就出来迎接客人了么。”
柴郡的低语将维拉托的思索拉了回来。当他抬头重新看向爱丽丝时,正好看到她用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体型差异巨大的微笑傀儡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
然而不仅仅是这一只,还有更多的微笑傀儡从废墟中,从阴影中不断的出现,不多时,三人便被十余只微笑傀儡包围了。
“呿……真是让人火大的笑声!”爱丽丝的语气中带着极度的不快,同时伸脚将摔在脚底的傀儡的头部轻松的踢了下来,“维拉托,你不是说它们在说话么?它们现在又在说什么?”
“额,它们……”
维拉托露出一副奇怪的神情,看向持续逼近的,举起手中类似巨剑前端般的手臂的傀儡们。
“是入侵者杀掉杀掉搅乱肠子捏碎脑袋踩爆眼球全部吃掉吃掉吃掉消化成王!”
“为了国王为了国王为了我们唯一的国王为了不属于过去不属于将来只存于此的国王”
“呜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全部坏掉吧全部坏掉该有多好不求你了不要唯独我们的国王不行”
被爱丽丝称作笑声的奇妙声音,比起之前遇到的第一只微笑傀儡来说要通顺不少,但也愈发的疯狂,和它们臃肿的充满多余零件的外形一样,怀有过剩的意志。
“……应该和之前遇到的一样,‘排除入侵者’。不过,还提到了类似王一样的奇体……”
“——原来如此,这里是千集三越区域的深度核心么。难怪这附近的阈能浓度如此浓郁;花老板不愿意让其他队伍来这边的原因也明白了。这下事情麻烦了。”
和话语的内容不同,柴郡的语气似乎并没有那么紧张。
爱丽丝也毫不在意的伸了个懒腰:“嗯——总之就是清理完这个校园里的奇体就行了吧?和往常的任务一样!维拉托,正面的两只就拜托你了!”
“额,好?”
在维拉托还未反应过来以前,爱丽丝早已向着左方的微笑傀儡扑去。柴郡也沉默着再次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黑色手套,面向右前方的微笑傀儡缓缓戴上。维拉托只能叹了口气,将自己想问的东西暂时憋在心里,也抽出了腰侧的白鞘武士刀。
……好快!
当维拉托跳起窜向眼前的微笑傀儡时,轻快的身体让他吓了一跳;他轻松闪过其中一只傀儡的斩击,趁它在收回自己笨重的右臂之际快速绕到它毫无防备的背后,纵身一跃,刀刃精准的插入了头颅与身躯的缝隙。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等到维拉托做到以后自己都疑惑的歪了歪头,感觉比起说是他在操纵灰影,更应该说是灰影按着自己的本能行动了起来。
“漂亮!”爱丽丝赞叹一声,同时将手上硬生生从傀儡身上撕下来的手臂扔到一边,“明明快两天没有拿起刀了,你的状态看上去反而提升了不少啊!”
“这里的阈能浓度太高了。”柴郡一脚踢凹了微笑傀儡那看着牢不可破的铁皮身躯,从它的胸膛里掏出一块带有浓郁蓝色的石头,“拜此所赐,维拉托灰影的实力也随之上涨了——幸好没有达到失控的程度。至于这些傀儡,则是以更直接的阈能为动力——比如像这种阈石。不然处理起来估计还要麻烦点。”
随着维拉托手臂的用力一滑,微笑傀儡的头颅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身躯也像是失去电力般无力的倒下。即便如此,掉在地上的头颅还是在咯吱着大声尖叫:“杀掉杀掉杀掉杀掉危害国王的一切——”
然后被一跃而至的爱丽丝直接踩瘪,没了声音。
……不过在这两人还是和平时一样,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斥着暴力的美感。恐怕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具有远超于他们莱斯等级的实力,所以才看不出和平时相比有什么提升吧。
虽然两天前维拉托被那危险的重击压制的异常狼狈,但在实力的暂时提升与空旷的环境优势下,原本难以敌过的微笑傀儡此刻却像是个不会移动的靶机一般,被维拉托轻松消灭。在将后续冲出的十余只微笑傀儡也消灭掉以后,前广场上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清净——除了堆满了小半个广场的已经开始消失的机械零件和破裂的傀儡身躯。
“啊——真无聊!还以为能更激情一点的!”爱丽丝坐在一个由傀儡尸体堆起的小山顶端,仿佛失去兴致般看着血色的天空,大声抱怨着。
“话说回来,如果这个区域有这么多奇体的话……现实里这个区域岂不是很不妙?”维拉托看着正在消失的机械零件,忍不住问到。
“不。这里是没有和现实世界相连的深度区域,不会对现实产生影响。”柴郡脱下了他的高帽,习惯性的拍了拍帽子的顶部,“说到底,现实世界和阈界的关系就跟飞在天空的小鸟和投在地上的影子一样。它们看似形状相同,却在实质上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光与影。上与下。天空与大地。镜内与镜外。”
“世界的阴影……是这个意思么?”
“Oui(是的)。事实上记载这个理论的书里,就将阈界视作与现实相似而不容的世界。”
“但是我记得,法尔先生说过,阈界……是平行世界?”维拉托想起第一天,法尔向自己做出的对阈界的粗略解释。
“目前对于阈界的由来也尚且没有定论。就如同目前的物理学想追求大一统理论般,目前安提莫德中心也力图将关于阈界的冗杂猜想统合起来。而类似刚刚说的世界阴影的理论,就是其中能将这部分解释清楚的最完美的一种。”
柴郡并没有将高帽戴回头上,而是将其伸至面前。血红色的天空发出的黯淡光芒,使得高帽在地面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飞鸟远离地面时,阴影便不会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影响。飞鸟翱翔于天空,阴影匍匐于大地。这就是深度区域与现实世界互不侵犯的原因。”
“然后,”柴郡突然松开了手,高帽立刻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当飞鸟停留在地面时,理应也与阴影完全不容。这是因为两者被明确的视界分开,以极其秩序的规律向前移动(流动)着。即使出现了类似‘视界模糊’的现象,而使少部分的阈界进入了现实,但那也只是会被后人称作怪谈或者都市传说的程度的短时间的入侵而已。等到小鸟再次起飞,这类现象就会如镜中像,水中月般消失吧。但是在这里,出现了异常——”
“?!”
在维拉托的眼皮底下,柴郡的黑色高帽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渐被阴影吞噬。不到几秒,柴郡的帽子和阴影便都消失不见了。
“简单的魔术,不要在意。”即使是受到强化的反应能力与视觉捕捉,维拉托还是没看到柴郡是怎么在甩了甩手后就将高帽变回手里的,“因为某个到现在还没有探明的异常,阴影发生了变化。
‘它开始渴望天空’。当飞鸟再一次停留在地面时,它从阴影内伸出触手,试图将飞鸟吞噬;或者说,想要取代它,成为下一只飞鸟。即使飞鸟挣扎着重回天空,那阴影的触手也继续纠缠着它,‘如影随形’。而被阴影吞噬的区域,就被称作阈界侵噬——不仅仅是侵略,而是要将其完全吞噬的侵噬。”
“……听起来好像一个童话故事啊。那个安提莫德中心的人天天研究这些?”
“这只是我做出的最贴近事实的比喻而已。”柴郡将高帽戴回头上,“我可不觉得你有耐心会去看一些枯燥乏味的实验报告,就跟我那对于这些无聊理论感到厌烦的无能妹妹一样。”
这时本应接上爱丽丝的反驳;然而当维拉托转头才发现,爱丽丝早就跑到广场的另一端,开始打量着两栋教学楼之间坍塌的长廊。
“这个理论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解释了现实稳定锚与反现实紊流器的原理。”柴郡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每次讲到和知识相关的事情,他总会像是变了个人般滔滔不绝,“这也是为什么已经被黑鸦逼到如此地步,俱乐部仍然没有使用紊流器的原因。”
黑鸦……维拉托在昨天被爱丽丝嘲讽以后,于打牌期间从高村和菲琳那里询问了许多关于不法之徒的信息,终于还是明白了一些他们的身份,和黑鸦的恐怖。
“回到飞鸟与阴影的比喻。飞鸟是要休息才会停在地面。如果世界并不是一只鸟,而是向着某个方向飞翔(流动)的鸟群,那么想让特定的飞鸟(区域)坠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的熵值……抱歉,失去飞行的‘精力’吧。事实上,除了启动时的电量以外,反现实紊流器完全就是靠这耗散的‘精力’(能源)实现循环运行的。但是,正如我刚刚说的——”
“飞鸟会被阴影侵噬……对吧?”
“Oui(是的)。”柴郡点了点头,“如果对同一飞鸟(区域)多次使用紊流器的话,它就会被阴影侵噬,完全的化作阴影的一部分——也就是现实的区域永远的成为了阈界。由于第一次侵噬时情况的危急,外加对阈界原理理解的不透彻,俱乐部在那片区域里肆意的使用着反现实紊流器。代价就是,当年从人造的阈界区域内窜出的奇体,比第一次侵噬时入侵世界的奇体还要多。直到现在,那片区域仍然被笼罩在现实稳定锚的保护中,而高昂的维持费用,也成为了安提莫德中心每年支出的大头。”
“这就是——”
这就是第一次侵噬的惨剧,会维持三年的原因么。
我的父母。骆的父母。不仅仅是因为奇体的侵噬,还因为俱乐部的——
“——喂!柴郡!维拉托!快过来!”
爱丽丝站在一栋看上去下一秒就可能倒塌的教学楼前向他们招手。
“——休息时间结束。”柴郡伸出手,将坐在地上的维拉托拉了起来。“你也无需多想,维拉托。历史上总有这种从当时来看毫无错误的选择,最终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的故事。”
“……不。没事。我并没有因此而憎恨俱乐部。”维拉托摇了摇头。
“我只是意识到,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
维拉托深吸一口气。随后,像是想把一切的烦恼都吐出来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走吧,柴郡。虽然不知道它们说的国王到底是什么……”
——只要是奇体,就必须消灭。
维拉托迈出一步。他终于意识到,他所肩负的不仅仅是复仇的使命,或是为了某人的音讯。
为了不让第一次侵噬的悲剧再次上演。为了不让更多的人体会到这痛彻心扉的悲伤。为了让世界回到正轨,重新翱翔于并非殷红,而是蔚蓝的天空下。
我还肩负着这脆弱飞鸟(世界)的命运——尽管有些夜郎自大,但维拉托终于找到了最为确切的,挥刀的理由。
“……的修正,完成。”
维拉托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某个声音正喃喃低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