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如水]
我怀揣着五千七百块钱走出“落玉如珠”,有点意犹未尽,又有点兴味索然。走进旁边那间写着“天道鸿运”的麻将室,发现这间屋子比“落玉如珠”还要大。我奇怪它们的房门毗邻而设,怎么内里会容下这么大的空间。
这里每个人怀中的袋子都是鼓鼓的,似乎每个人都狠狠地赢了一笔,但我记着刚才和珠珠的谈话,按照赌坊兑换的规矩,只要有人小赢几手,就一定会有人输得很惨,那会是谁输了呢?
我很快找到刘流,惊讶地发现他的袋子鼓涨得满满地被放在身边的地板上,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赢到了这么多!
他们那一桌正好结束一局,有人收了钱起身离开,又马上有别人坐了下来。我看到刘流这一把输出去九枚筹码,知道他们赌得并不小,不想加入。刘流见我站在他身边,似乎有些羞愧和不安,他一反往常拼命拉着我的态度,反而劝我回学校去。
“你先回去吧,这里兑换条件比较亏,没劲。你别玩了,赶紧回去吧。”他对我匆匆地摆着手。
“那你呢?”我正好没有什么心思再赌下去打算回学校了,谁知他却不走。
“我……”他看看麻将桌,四个人八只手正在有条不紊地码着牌。“我再玩会儿。”
我对他理解地笑,大赢的时候谁都不会想要撤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外走,他又在身后叫住我:“周放。”
我回身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仿佛再也不能接触到。“怎么了?”
“你赢了钱赶紧回家看看吧,要过年了,别再来赌了。”他眼里流露出的真诚打动了我,我对他点点头,挥了挥手。
走廊里静悄悄地没有声息,还有些看不出名堂的房门排列在两侧,不知里面是些什么样的赌局。快要走到那扇多宝格的屏风前时,我忽然注意到左侧有一道隐蔽着的楼梯,难道楼上也是赌坊的一部分吗?还是别有洞天?
我悄悄地顺着楼梯走到二楼,竟是个巨大敞亮的客厅,雪白柔软的皮毛地毯铺满了整一层楼,我穿着一双半年多没清理过的鞋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靠窗的丝绒榻上坐着一位正在看书的少女,她身上洁白的衣裙衬着她那一头长发更加漆黑光亮,如同一匹黑瀑。也许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望见了我,轻轻地一笑:“过来坐吧。”我发现在这样的冷天里,她竟赤着一双好看的脚。
我曾经有过短暂的恋情,漂亮的女孩也见过不少,但眼前这个少女却带给我异样的美感,她就像一片雪花,晶莹剔透得令人不忍碰触。
“我……”我在离她最远的一个锦墩上坐下,指了指身后:“我看见楼梯……就……上来了。”
她对我粲然一笑:“不要紧,任何注意到这个楼梯的人随时都可以上来。”她的言外之意没错,来这里赌钱的人谁会注意到这样一条狭窄的小楼梯呢?
“你怎么在这里?”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回头见是筱月站在楼梯口上,她匆匆走到少女身旁,“小姐,这人……”
少女制止住了她:“我知道的,没关系。”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又对筱月说:“他的账目如何?”
筱月已经收敛了方才的失态,轻笑着:“这位公子处事缜密小心,二十枚筹码赢回一百枚,除开他的朋友挪借了五十枚之外,现已全部兑回成钞,账上余有四枚筹码。”
少女的脸上漾开了笑容:“你运气很好啊!”我机械地对她还了一个微笑,有点不知所措。
她又问筱月刘流的情况,筱月却说:“那位公子自带的四十枚筹码全部输在‘落玉如珠’,向这位公子借去五十枚后又全部输在‘天道鸿运’,现在账上已欠下一年零五个月。”说完她微一躬身消失在客厅的某一扇门后。
少女站起身:“我送你下楼。”
一直走到别墅门外,我们都默不作声,往日习惯于贫嘴滑舌的我竟然变得木讷起来,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好一句完整像样的话来对她说。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下次来时记得再来看我。”她站在我身边轻轻地说道。“我叫如水。”
我惊奇地问她:“平时没人陪你吗?”她微微低下头,不语。
我了解地点了点头:“这家赌坊是你的长辈开的吧?你家肯定特别有钱,对谁都提防,又怕你出去有危险是不是?”
她突然笑了,好像我说了一个很傻的话题,这妩媚的笑容让我有些情不自禁地神魂颠倒,心头一热,就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她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回去,我想起筱月说起刘流时那句奇怪的报账,又问她:
“刘流欠下了多少钱?怎么按时间计算的?”
她又转回头来,笑容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滑过:“你的朋友吗?他欠下的已经不是钱了,而是时间。回去吧,明天来时也许他已经赢回去了。”她不再理睬我,走进赌坊掩上了门。
“喂!”我伸手上去,那门却纹丝不动,里面也没有人来应对。
我穿过静默的花园走到铁门前,大门应手而开,那名保安站在门外对我点了下头,大门被他小心地阖上,悄然无声。他见我独自出来并不奇怪。
雪后的空气凛冽而清新,我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搓着手:“雪地里很舒服啊!”
猛然间,我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就懵了,连忙转回身趴在铁门上向里望去,保安拦住我:“对不起,每一位每天只能通过一次,要想进去的话明天再来吧。”
“不!”我抓住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制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你天天在这里站着,发现里面和外面的区别了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区别?只是比外面漂亮而已,还有什么区别。”
他想要摆脱我的手,我却死死地揪住他不放:“不对!外面已经下了三四天大雪,你看,我们的鞋子都几乎埋在雪里了。可是这个院子里就像春天一样!不要说雪,连落叶都没有一片,它干净得就好像室内的人工布景。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吗?下雪前和下雪后里面有什么不同吗?外面下雪的时候里面也在下吗?还是你看见过有人在里面房前屋后的扫雪?”期
“放开!”他用力甩开了我的纠缠,整了整衣装:“你神经病啊!我只管在这里守卫,哪管人家里面怎么打扫院子?你要是对里面好奇,明天再进去看好了,我只管放你进去。赶紧走吧,别来烦我!”
“你来面试的时候是谁见你的?筱月吗?”我又不甘心地追问。
“什么晓月?是老头,看样子像主人,可人家一点也没有有钱暴发户的架势,对我挺和气的。”他说完不耐烦地对我摆着手,“你快走吧!”
[岁月如梭]
这个晚上刘流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听他的话买票回家去过年。
第二天中午当我从宿舍的床上爬起来,感觉到浑身酸软无力,刘流的床铺仍像昨天那样摊开着,冰冷得没有一点点温度。我想着筱月说他欠下了一年零五个月,如水说他欠下的已经不是钱,而是时间。这让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些灵异故事,说有的人无意中接触到了阴魂,结果被夺走阳间寿命。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只不过是故事而已,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真实的生活中,那么“金钩赌坊”的账户里,刘流欠下的是什么呢?他在“天道鸿运”里劝说我时是否已经欠下了什么?
而且,在昨晚的梦里,我又见到了如水,她站在亦真亦幻的风景里对我笑着说:“明天你再来看我吧。”
我匆忙吃了些东西就赶到筱月别墅,那个保安见到我,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对我点了点头,为我打开了大门。我站在门前的雪地上看着内里明媚如春的景色,问他:“昨天我和刘流一起进去的,出来时却只有我一个人,你不担心他吗?”
他淡淡地说:“我来这里当职时间不算短了,有的人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但有的人我至今只见过一次。”
“只见过一次?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进去时我看到了,却再也没有见他出来过。”
“也许是你休息的时候他走了。”
“不会,门外的保安只有我一个,每晚十二点至清晨八点是我休息的时间,这里禁止出入。”
仍然是筱月在别墅的门前为我打开大门,在看到她脸上那副淡定的神态时,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赌场里的庄家和昨天临分别时如水脸上的神情会让我觉得熟悉,因为他们都像眼前的筱月一样,带着一种视我为无物的不屑。
“筱月,能不能告诉我,刘流欠下的时间是怎么回事。”
筱月听了我的问话婉转地拒绝道:“周公子暂时还不需要赊账,不如等有需要时再打听这种扫兴的事吧。”她带我停在“落玉如珠”的门前,躬身离去。
我没有走进“落玉如珠”,而是再次推开了“天道鸿运”的门。
高高的柜台前站着个胖乎乎的小子,好像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并不好看,却肉腾腾地像只可爱的包子。
“要换筹码吗?”他声音稚嫩地,带着浓重的孩子气。这里有童工的么?我正要拿出钱来,忽然见他神色一黯,眼睛直盯着我身后。
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颓丧地走上前来站在我身边,他手里捏着干瘪的丝绒口袋。小孩并没有热情地招呼他,只是看着老人,“林先生……”
那位林先生半晌没有做声,然后低低地问道:“还有吗?”
小孩说:“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林先生摇摇头:“算啦!不要了,留给你吧。”他把丝绒袋子留在柜台上,慢慢转身走出门去。
“他没有什么了?”我一边拿钱一边随口问小胖子。
“他没有时间了。”小胖子说完猛然醒悟到我站在他面前,连忙又恢复了笑脸,“你要换多少筹码?我叫石头。”
我拿出二千递过去换来二十枚金子,连账上的那四个也一起取了出来,又问他:“你知道我的朋友刘流在什么地方么?我想他可能还在这个房间里。”
“噢,在的。”他伸手指点着,“和那位穿青袍的老先生坐在一桌。”
我谢了石头朝那桌走去,走了两步回身看,只见石头低着头在账簿上写了几笔什么,然后取出一枚筹码放进自己的口袋,再小心地撕下那页账。他打开身后的橱门,里面竟供着神龛,神位前有两只巨大的白蜡兀自跳跃着火苗,小石头将那页账在蜡上燃了,放进神位前的小炉里,又另燃了三炷香对神位拜了拜,将香插在香炉中,重新又掩上了橱门。
不等他发现我在悄悄观察他,我走到了那位穿青袍的老先生身边,脑子里仍放映着小石头刚才的一举一动,不明白他这样做是在干什么。
“周放!”刘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没回家?又来做什么?!”
我被他的声音拉回到桌前,但放眼望去,我竟然没有找到刘流的身影,直到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惊惶失措的神情站在我面前。
“你……”没错,他的容貌变了,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变,这双眼睛正是刘流的,它仍然带着我所熟悉的神色,却又多了浓重的恐慌和惊喜。
他老了。
一夜之间,他看上去老了二十年!
“我……”他垂下头,“我是刘流。”
这一局刘流赢了十六个筹码,他小心地收进袋子里,起身和我一起走到休息处的沙发上坐下。
“刘流,你究竟把什么输在这里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知道他的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在赌坊的账目上欠下了那个见鬼的时间。
“周放,不好意思,我把你借我的五千块也输进去了。不知怎么的,一转眼就输光了。”他低着头。
“输光了就不要再赌了,你怎么会欠下账的?”我死盯着他看,突然冲上去在他浮现出些许皱纹的脸上捏了一把,“你们都在演电影给我看呢吧?”
我真希望他取下脸上的化妆物,像以往每次恶作剧后对着我哈哈大笑,把我当个笨蛋傻瓜。但他没有,我手下是真实的肌肤,他疼得呲着牙吸了口凉气,说:“是真的。”
刘流在进入“天道鸿运”不到五分钟,在第一个牌局中遇到对家赢了一手大牌,他不仅把我借他的五十个筹码全部输了进去,还欠赢家六个,他不得不到柜台去询问赊账的事项。
小石头告诉他,赊账可以,要留下真实名姓和出生年月日,赊出的钱以他的时间来抵销,一个月一枚筹码,当他还清那六个筹码的欠账时,他已经老了半年。欠下的时间可以不必退还,但如果他继续赊账留在赌坊里,那么他在下一次赊账时,就会把前一次抵押的时间显现在他的身体上。
也就是说,当我昨天来到这个房间里找刘流时,他刚刚还清那六个筹码的欠账,却并没有认赌服输地甘心抵掉半年时光,而是再一次向赌坊抵押了更多的时间,我才会看到他身边那个被撑得满满的布袋。
而眼前的他已然是个中年人,这却是他上一次抵押后的时限,那么现在他又押了多少?
“那你现在手里的钱已经欠到什么时候了?”我抓着他,心底一股怨恨,如果能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赌了!
“……八十五岁!”
“啪”地一声,我惊觉自己狠狠地抽了刘流一个耳光,恨他完全失去自控迷失在赌局中。
“你等着,我去赢回来!”我将他按在沙发里,转身冲出门去跑进了我最有自信的“落玉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