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这里又变成了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的状态。
我拿出打火机一连按了五次,可都没有产生火苗。看来它不太好使了。
不过我没有放弃,因为我没有其他的打火机,也没有火柴。
最后的办法是用煤气罐点火,但那样会一口气把烟烧掉一大截。它的火力太强了。
第六次,打火机终于回应了我的期待,一个小小的火苗开始摇曳。
我点了颗烟,深吸了一口。
劣质的香烟味道很差,气味还很刺鼻。但我的味觉和嗅觉都已经习惯它了。如果现在换一颗高档的雪茄来给我抽,我想我反而会不适应。
轻吐了一口浊气。
烟雾缭绕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仙境,而身处其中的我看起来则像个仙人。但也只不过是看起来罢了,没有哪个仙人会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衣服,还系着围裙。
弹了弹烟灰,他们就这样掉在了厨房的地板上。
放心,地板是石头做的,不会引发火灾。
把香烟凑到嘴边,又吸了一口。
这次,烟从口进从鼻出。过肺。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空荡荡的房间里,自然没人能听到我说的话。也就是说,这是自言自语。
也是奇怪吧。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这个人称代词成了那个男人专用的称呼。
他是个作家,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笔名是什么。
当然了,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即使已经过去好些年了,但我和他都默契的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他叫我老板,我叫他少年。
不过现在他更喜欢叫我吝啬鬼了,虽然他似乎想要隐藏这种说法,但是喝了酒之后还是会不小心说漏嘴。而我呢,也没有再叫他少年了,毕竟他也过了被叫做少年的年纪。
他和我不一样,他过去也曾是一个备受人们瞩目的青年。
那个时候的他很喜欢吃面,如果有什么好事的话,我会给他加个卧鸡蛋。
不过在加上“过去”这两个字的时候,这些话最多也就只是饭桌上的谈资罢了。就和那些以“想当初”和“想当年”为开头的自我安慰一样。
也许说那些是自我安慰都还算客气吧。说成没有价值的人躺在以前的功劳铺上吹牛逼还更合适。
他也曾在酒后高谈自己以前的荣誉,像是什么什么的第一名,什么什么的特等奖。
我对于这些根本一窍不通,我连他说的那些奖项是否真实存在都无从考证。但我知道,他渐渐的也不会再谈论这些了。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他没有欺骗我,那么他至少曾经得到过那些荣誉。而我却什么也没有,我的人生很适合用失败这两个字去形容。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些年月以后,和一个虽然长得一般,但却很爱我的女人结了婚,生了个孩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小东西现在应该已经要上小学了。
想象他带上红领巾坐在教室里的样子,想象他和朋友结伴回家的样子,想象他开家长会却从来都没有爸爸出席的样子。
是的,我们离婚了。法院把孩子判给了她。
然而说“判”这个词只是说来好听的,我根本就没想要去争那个孩子。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孩子只不过是个多余的累赘。
而她也许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不让我和那个孩子接触。
我是个负不起责任的人,但我现在却可以很负责的说。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有的是在年纪不大的时候就抽烟喝酒;有的是沾染上了些危险的东西;也有些好的是不顾家人的反对,谈一场没有结果却也轰轰烈烈的恋爱。
错也分很多种,有的做了会后悔,有的不做会后悔。
而我犯的错很明显是属于前者的那种。
我,赌马。
常有人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然而那些完全就是放屁。赢了就想继续赢,输了就想翻盘。这就是赌博的本质。
看了几部《赌侠》、《赌圣》就以为自己东方不败的人很多,但最后成为光明左使的又有几个?更多的还是拿起绣花针给别人缝缝补补,糊口混个生活罢了。
赌博。
千万不要小看它,也千万不要高看自己。它远比你想象的要危险,而你也远比你想象的要弱小。
我可以理所当然的对那些赌徒说教,那是因为我是一个有着亲身经历的loser。
说起来,loser这个词我原本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毕竟不管是初中的,还是高中的英语课,我全部都无一例外的翘掉了。可以说是连耳濡目染都机会都没有。
但这是那个爱我,或者说曾经爱我的女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时候的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还能感觉出这是个英文单词。
所以我特地去买了本英文字典来查。意思是失败者。
“你就是个loser。”
“你就是个失败者。”
这还真是一个适合我的名词不是吗?
为了还债,我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不管是房子还是车子……就连父母的棺材本都因为我的一时冲动而搭了进去。
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还是不够。
终于,我的父亲,死了。
他的死很轻易,也很突然。我无法相信身体硬朗得能拿着扫把追我三条街的他会死。
直到有一大笔钱打进了我的账户。
忘了是哪家公司的卖保险的曾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老人家就该多买点保险,这要是出个意外,儿孙还能捡个漏不是?”
即使是现在,我一想起他那副嘴脸,还是会不禁火上心头。
但也正是他这句话才点醒了我,让我明白了父亲死亡的真正原因。
父亲生命换来的这一大笔钱,不仅还清了我的债,还让他老人家住进了原本我不可能买得起的高级墓地。
入土的那一天,我的母亲哭得很惨。而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掉,心里还清了债的安心感远大于父亲死去的伤悲。
然后,我又去赌马了。
也许这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吧。
续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之后,我也不是一个好儿子。不,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个好儿子吧。从一开始。
这次也输了个精光。原本足以我过活余生的财富,一夜间如水蒸发了一样。
我又欠债了,而且欠的更多。
我的母亲知道之后,大骂了我整整三个钟头,骂得我狗血淋头,也骂得我无地自容。
我终于认识到自己错了。我认为浪子回头也许还不晚,欠下的钱我总有一天能还清。
然后,我的母亲也死了。
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大笔钱。
母亲和父亲的死法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父亲去世了。我得到了巨款,还清了债。
母亲去世了。我得到了巨款,还清了债。
我把母亲和父亲葬在了一起。
就如他们生前所说的,他们死也要在一起。
我空揣着巨款,却漫无目的。
我不会再赌了,也不想再赌了。
我好恨那个不争气的四号和那个居然被马甩飞了的九号!
我好恨那些开设赌盘的赌徒!
我好恨那些不依不饶的贪财鬼!
是他们让我失去了家人,让我变得孤苦伶仃。
当时的我不得不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不然我的精神会崩溃,我会疯掉。
最后,我买下了,或者说买回了这家店。
这家我在父亲母亲还有泰山泰水的帮助下,和那个女人一起开的店。一家餐馆。
不管被人砸烂的门面和招牌,还是破破烂烂的座椅,我都没有换新。
我想要把这里保留下来,这是我最后的回忆。
我甚至就在后厨住了下来,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睡个好觉,才会不做恶梦。
我还从父亲家里拿来了一台老式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实际上,这两样都是被换下来的东西。但是新的电视机在之前被拿去抵债了。
但这样就好,他们现在就被放在店里的墙角处。
没日没夜的播放着那场让我失去了全部,甚至于最后一点尊严的赛马比赛。
九号被马甩出去的样子,不管看多少遍都还是那么滑稽。虽然他还比不上我。
在盘回店铺的好多年之后,我突然把它重新开张了。
我不缺钱,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
然后,我就遇到了他。
那个时候的他好像还是个大学生,笑容都是那么青涩。
他是我的第一个顾客,也是唯一一个顾客。
即使是我做的黑暗料理,他也会全部吃完,然后跟我说好吃。
那是一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男孩,所以我叫他少年。
付不起饭钱的时候脸会发红,说得话也磕磕巴巴的。
那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只不过再也看不到了。
现在的他变得会耍无赖了,也会骂人了。
现在的他不会再去找地缝了,而是选择光明正大的趴在桌子上。
现在的他也不再吃面了,只会点店里最便宜的茴香豆和清酒。
明明不会喝酒却偏偏要喝,就好像逞强的孩子一样。
所以我特地在清酒里面兑了水。
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了。
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依旧是他的到来。
他是我唯一一个顾客,也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人。
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各取所需。
我需要的是片刻的陪伴,而他需要的是一顿饭。
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尽管他只会点所谓的“老样子”
这里是我的餐馆,一家只为一个人开的餐馆。
终于,烟抽没了。
我随手把烟蒂扔在地上,并踩了一脚。
我撸起了袖子。
“好了,为明天开业做准备吧。一盘茴香豆和一碗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