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刚刚的吵闹声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整理着没能派上用场的法律文件。
幸好他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不然我就必须拿出这份写着“最终解释权”字样的文件了。
我实在不想那么做。
哒哒哒,纸敲在桌子上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屋子里。
声音很清晰,因为除了这份声音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吸引了那么多视线的吼叫好像不存在一样,只有那杯喝光了的咖啡和有点歪斜的椅子证明刚刚的不是一场白日梦。
桌子上,属于我的那杯咖啡还冒着热气,距离下个工作还有一段时间。也许我可以在这个屋子里偷一下懒。
我想主任会原谅我的,毕竟我负责的作家是那个男人。
作为一个责编,我应该还算是个新人。尽管我已经参加这份工作很多年了。
跟我同期的同事已经有同时负责三位不同作家的人了,但我从始至终负责的却只有一人。也就是刚刚那个男人。
因为很早以前就开始和他打交道了,所以我自认还算了解他。比如,明明不喜欢,但他还是会勉强自己去喝黑咖啡。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吧,每次喝黑咖啡的时候,他都会轻微的皱眉。
尽管相较于以前他改变了很多,但唯独这点没有变……不,或许也有点改变吧。以前的他甚至会因为太苦而背着我偷偷吐舌,而现在只需要皱皱眉就可以了事了。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很多其他的事。像他写稿子从来都是用笔去手写,不写电子稿;像他总是在吃泡面,身上都能闻到一股老坛酸菜的味道;像他的头发看起来每天都不一样,是因为他的头发是根据他前一天晚上的睡姿而决定的……
我知道很多。
然后我也知道,对于他而言“作家”是多么的重要。
成为一名作家一直都是他的梦想。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红着脸说的话。
“我,我一定会成为最棒的作家的!所以,所以,请你也成为配得上我的最好的责编吧!”
尽管当时觉得这个人在说什么啊,还因为把我说得好像不如他一样而有点生气。但现在想想那也是些美好的回忆。
他非常的努力,每天都会写到凌晨三四点钟才去睡觉。而我也半赌气似的,和他一起坚持。
那是一段很累但却很快乐的时光。
最后,他得到了长篇小说的银奖。
他很高兴,还喝了点酒。
酒后,他扬言说他一定要成为一个大作家,还要带领我走向人生的巅峰。
他的样子,就像是小孩子说要征服世界一样,天真可爱。
我笑着对他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很高兴,但他却不是因为我鼓励他而高兴。而是因为第一次看见我笑。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在他用对待正常人一样的态度,对待总是面无表情的我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了。
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因为我的一点点笑容就开心到欢呼。
是因为喝了酒吗?
也许吧,但这不是问题所在。
因为我的这种体质,总是会叫别人害怕或是不爽。
这两种情绪因人而异,但相同的是这些都间接导致了我注定孤独的生活方式。
如果我能向前迈出一步的话,或许情况会有所好转。但是我很害怕,我不敢向前。
如果他们依旧不接受我怎么办?如果他们借此来当闲聊时的笑料怎么办?
前方的未知是那么的可怕。
所以,我很感谢他。
所以,我真心希望这个温柔得甚至愿意正视我的人可以成功。
我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助他,尽管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责编。
那天我们疯到很晚,而我也知道了他酒量很差。
最后还是作为女生的我送他回家,当时的想法只有没有吐在我身上真是太好了。
看着挂在夜空中明亮的月亮,我特地只踩有光的地方。
就像学生时代,回家的路上想着只要不踩到影子,梦想就会成功一样的幼稚游戏。
只不过,小时候的我没有梦想,而那个瞬间却有了。
对于他的成功,我深信不疑。
但是我们都忘了,小孩子征服世界的梦想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在那之后,他努力,他比之前更加努力,但是成绩都不理想。
这次也一样,参加比赛的作品干净利落的落榜。就连在连载的作品也遭到了腰斩。如果不是我强烈要求的话,可能连他正努力写的第三卷也会胎死腹中吧。
到最后,他得到的只有比熊猫还要重的黑眼圈和编辑部的腰斩决定。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没有才能。
老套的设定,老套的剧情,老套的模式。
他写出来的故事就好像是一本教科书,一本书里可以看到很多作品的影子混杂在一起。但,却是在坏的意义上。
没有人喜欢看教科书,不然模拟考试的成绩也不会那么糟。
作家某种意义上和演员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很吃才能的职业。
没有才能的人,写不出好书;没有才能的人,演不出好戏。
也许演员还可以靠脸吃饭,但作家却不行。没有哪个读者会为了你的脸去看你的书。更何况,他长得也很难说是好看。
不要说什么,难道不是努力就可成功吗?
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实现的。
就好像一个乞丐说他努力就可以成为世界首富。没有人会相信他,说不定还会有人给精神病院打个电话询问那里是不是逃出来一个。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他渐渐变了。
他变得喜欢喝酒了。尽管他并不会喝酒,只是想借酒消愁。
他开始变得自欺欺人了。他总是把自己称作大作家,对于无法认同他作品的人都不屑一顾。就连我说的话也是一样,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还会大骂编辑部的那些评委们。尽管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四十岁,但他一口一个老不死的叫着。
他堕落了。但即便是堕落了,他依旧想完成那个和我在月光下碰杯定下的约定。
尽管他的蓝图里可能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看着这样的他,我很心痛。
也许只是我自作多情吧,但我认为我的“朋友”离我渐渐的远了。
他不再是那个会对我笑的男人了。
他对着当红的作者吐口水,背地里说他们的坏话。
他近似于疯狂的执着于“作家”这个称呼。
也许他已经病了。
他不愿接受他失败的现实,他不愿接受他无法成为大作家的现实。
只有像现在这样欺骗自己,他才能走下去。尽管他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是天堂吗?还是深渊吗?
他只能不断地喂给自己吃甜美的谎言,来借此掩盖住现实的悲哀。
也许应该庆幸他居然还没有沾染上那些毒字开头的东西。
他的这个样子真是可怜。
可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也不愿意接受他变了的事实。
尽管我知道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但是知不知道是一回事,而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哪怕是在他向我说出“面瘫表子”的时候,我都在期望着他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哪怕是在他狠狠的砸向桌子威吓我的时候,我在想的都是他的手疼不疼。
那个时候我选择了轻轻的抿一口咖啡,如果我不那么做的话,我关心的话语一定会如洪水决堤般涌出。
但是现在的我们是责编和作者,不可以讲究私情。
责编的任务是鞭策作者,而不是娇惯作者。
也许说几句贴心的话不会怎么样吧,但不行。
尽管我自认是一个还算理性的女人,但感性依旧是女人的天性。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的话,我可能就再也不能做他的责编了。
对作者心软的责编是无法担任这份工作的。
工会的柜台小姐不可以对冒险者动情,这是大忌。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因为所谓的冒险而死。
编辑部的责编不可以对作者心软,这是大忌。因为责编无法客观思考的话,会毁掉那个作家。
他不清楚的事情,我要清楚。
他不明白的事情,我要明白。
因为我是责编,而他是作者。
我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稿子。这是他这次参加比赛的手稿。字写的很烂,除了他以外可能只有我才能看得懂吧。
在花费了我三个小时的时间,打成电子稿的那一瞬间,这些纸就没有了价值。
在它因评委们打的低分和苛责落选的时候,这些纸的价值降到了最低。
连当草纸都要嫌弃空白的地方不够的这些纸,却是我的宝物。
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因为这是他写的书。
尽管一点也不有趣,但这却是他连续一个月奋笔疾书到凌晨五点的成果。
他很努力,我知道的。
我拿起了咖啡小小的喝了一口。好苦,即使加入了大量的牛奶和白糖还是好苦。
那么,该走了。下一项工作还在等待着我。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说一下。
如果哪一天有人问我,我是不是喜欢上了他的话。
那么,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是责编,而他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