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象牙山经济学家王大拿先生曾经说过,地球没了谁都照样转。
任何人的死对于这个星球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无非是少了一具浪费空气的活体,多了一具浪费土地的尸体。
不管是自转还是公转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依旧是旭日东升,依旧是西山日落。
所以,他的死也不会让这个世界感到悲伤或者惋惜。最多是让负责收尸的人一脸嫌弃罢了。
那个男人——暂且这么称呼他吧,死了。死得很平凡,不是作为战士战死于沙场,也不是作为英雄为正义而亡。
他死于一场车祸,这种死法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也无法成为饭后的闲谈话题。
让民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往往都是那些大牌明星的绯闻,而不是一个在活着的时候连荧幕都没登过的人是死是活。
他的死甚至不配在中央播报,仅仅是在地方电视台的早间新闻中草草带过。
整条下来两分二十七秒,这是他第一次上电视。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那张眼睛处打了马赛克的证件照片,就是他在荧幕上的初次亮相了。嗯,很帅气。陈某这个简单粗暴的名字也和他很相称,就如他的人生的一样。
相信认识他的人一定不多吧,相信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不少吧。若非我在那场签收会上见过他一面的话,我也不会在新闻里认出他。
他长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好看也不难看。但我就是可以认出他,不管是他被人群淹没了,还是他的眼睛被打上了马赛克。
真的是,我又可以了。
但尽管我这么说,实际上起关键作用的其实是播报员。
我的记忆很深刻,那个总是出错,甚至让人怀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被开除的女播音员很罕见的没有读错。
她流利的说出了那个男人的职业——作家。如果再细一点说的话,那就是轻小说作家。
轻小说,一种起源于日本,盛行于日本,但在国内市场非常小的小说体裁。
常常会被人误认为是只有小孩子和恶心肥宅才会看的幼稚图书。理所当然的,也常常遭人唾弃。
而他写的,就是这些。
他的书我看过,那是我看的第一本轻小说,也是他写的第一本轻小说。
文字方面没有什么艺术造诣,故事方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一团小火苗,初生而脆弱,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就会熄灭。
但火不管再怎么弱小,也是火。
他的书很炙热,能让人感觉到作者的认真。我在那些文字里看到了一个清澈透明的灵魂。
他赢得了我的心,也赢得了那场比赛的银奖。
写有他签名的书现在还摆在我的书架上,和那些文学名著一起。
平心而论,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没有可比之处。他的书不可能跟那些在世界上都享有盛誉的大作相比,但我却认为它就应该待在他们旁边。
如高山般于房间中耸立的书架上放的是一本本我挚爱的书籍。
然而,那里关于他的书却并不多,只有寥寥的几本。
不是他不写了,也不是我没有去买。
只是他的书没有了那份灼热。
他的书依旧没有什么艺术造诣,也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他拿着笔的手却开始沦落于俗套。
他文字里面的灵魂也变得面目全非。
从前清澈的灵魂变得扭曲,变得浑浊。一开始的执着到最后的疯狂。
事实证明,改变一个人的时间并不需要太多。
如今,或者说过刚过世前不久的他写着即使什么时候被腰斩了也不足为奇的故事。
一味地去追求当下的流行,转生,穿越,异世界,甚至还有变基这种不明所以的东西。为了迎合千奇百怪的读者,他无数次放低了自己的底线。
而最终,迎接他的还是失败。
——他写出的东西变质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他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少年,那么最后的他就是一位死守着教科课本的教导主任。
他对时下分析的很透彻,他的每一本新书都能够钓住一群尚且无知的读者。但他的每一本书都无法将这些读者留到最后。
读者们并非一直在原地踏步,对于收藏在书架里的书籍他们会有所取舍。而他的书往往就是被“舍”的那一方。
动物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因为他们知道停下来自己就会死。但是人却会,但是他却会。
对于前方未知的迷茫和对于后方辉煌的不舍,这些犹如枷锁铐住了他的脚腕。
我已经看不到那个在签售会上腼腆地说着“谢,谢谢你喜欢我的书”的人了,现在的我只能在那些书里面看到一根让人撕不破,嚼不烂的老油条。
我一直在等,等他变回从前的那个他。
但是就在昨天,他死了。
女播报员的声音现在还在耳畔中回荡。那声音好清晰好流利,好像在提醒我他已经死了,他已经回不来了。
啊。哦。嗯。好。
他死了,他回不来了。
这我很清楚,我非常清楚,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是,他的声音还是遗留在耳迹。
他们像风一样轻,但又像岩石一样重。
谢谢你喜欢我的书?谁的书?他的?
哈,怎么可能。我会喜欢一个老油条的书?我会喜欢一个一而再再而三被腰斩的作家的破书?
真是可笑,好笑到简直承包了我一年的笑点。
所以说别开玩笑了啊,混账东西——
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很鲜明,碗也碎得一片一片的。
用力带上的门卡住了,害我又要去找那个垃圾物业。
没完全穿上的鞋跑起来很硌脚,脚底还磨出了水泡。
乱闯红灯是不好的行为,这险些要了我的这条小命。
我喘着粗气,肺舒张到最大,又收缩到最小。
然后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那条大街上多了一个本来没有图案。那是谁家的熊孩子乱画的涂鸦?
白色的边框,还有些红色的染料。
这幅恶趣味的画好像叫现场尸体痕迹固定线。
是那群警察起的,真是没有品味。
警戒线把我阻挡在了外面,我很想翻过去。但是那些没有品味的家伙急忙把我拉开,还要求我跟他们回去做笔录。
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问我,你家住在哪里。
他们问我,为什么闯进来。
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是有那句话吗?“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但你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那么我就保持沉默好了。嗯,就是这么简单。
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不爽,但我的心情也差不多。大家彼此彼此吧。
一个脾气大概不大好的警察紧皱着眉头,双臂怀抱于胸前,左手的食指还敲啊敲的。
如果这个时候再有个和颜悦色的警察在这里的话,我想他们会上演一出不错的好戏。而戏目就叫做《红脸和白脸》吧。
他们接着又问我,你是他的什么人?家属吗?
似乎是认定了我不会说话吧,他们的语气很随意,甚至有种敷衍了事的感觉。
也许做笔录这种无聊的工作让这两位年轻人很没有干劲吧。更何况还遇到了给他们添乱,完全不配合工作的我。
实际上,“红脸”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另一个警察也若无其事的喝起了茶水。
但是很遗憾呢,这次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我不是他的家属。他是个作家,我是他的读者。”
他们的表情真是好笑。
半起身的“红脸”又乖乖坐了回来,一脸的不满暴露无遗。茶水在“不是白脸”的嘴里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如果他能把水喷出来的话,那一定会更加有趣。不过他对面的坐就是我,这么一想似乎也没那么有趣了。
他们俩当即来了个憨憨对视,接着又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和猫有什么渊源。
我想他们应该是想说孽缘吧,这个语病属实有点可笑。
但我却感觉怎样都好。
据不怎么可靠的民众提供的情报,在出车祸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追一只受伤的猫。
既有人说他是想抓住那只猫烤来吃,也有人说他是想送那只受伤的猫去宠物医院……说什么的都有。
正所谓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他也当了一把千之人。
不过舆论还是压倒性的倾向于他抓猫烤来吃的说法,毕竟他看起来和乞丐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说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毕竟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随口说道,我靠在椅子背上,还可以稍微感受到它的弹性形变。
咕噜咕噜~
啊,肚子有点饿了。
早上还没吃几口就跑出来了,精神不那么紧张,饥饿的感觉就变得越发明显了。一般来讲,警署是会准备猪排饭的吧?哎?没有吗?
我想着些没有营养但很有营养的话题,他们继续发问。而我则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不过大部分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
“那么,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
是发现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了吗?其实他们早该发现的。
啪!
红脸拿出了一叠纸摔在了我的面前,上面还沾有了看起来很美味的番茄酱……开玩笑的,那是血。
“这些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和一支钢笔一起。”说着,“不是白脸”顿了顿。
“算是他的遗物吧。”
“……”
哦,是吗。
一支笔和一叠纸。作为遗物来说,这些未免太过寒酸了。
我还以为他会在One Piece留下数不尽的债款呢。
纸上的血干了,摸起来干干巴巴的,麻麻赖赖的,一点也不圆润。上面写满了字,但有一些被血晕开看不出是什么了。
我一页一页的翻着,熟悉的文笔映入眼帘,烂俗的桥段也随之出现。
嗯,是那个快要被腰斩的书的第三卷吗。又或者该说成各种意义上的最终卷?
无所谓吧,我继续翻着。
还是一如既往的是本烂书,完全不可能放在我的书架上。
但是……
“这些可以给我吗?”
“不行!想都不要想!”
嘛,想想也是。不过红脸的态度还真是恶劣,看来我叫他很不爽呢……很好,我爽了。
“这是他写的小说,没什么特别的。”
我耸了耸肩,然后站起了身。
“话问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
“不是白脸”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吧,但他还是同意放行。
回家的路上没有来时的匆忙,鞋子也果然还是提上穿才合脚。
街上的人们走走停停,街上的车辆来来往往。
一切井然有序,就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路过了他生前所在的编辑部,看见了一个女人在门口哭。
她面无表情的哭着。
她也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我不禁想到。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我又路过了一家偏僻的小饭店……大概是饭店吧,只是破烂不堪。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叼着烟,连续按着打火机的按钮。但还是没有打起火。
他把打火机扔在地上,踩碎。
他又把嘴里的烟扔在地上,踩扁。
真是一位符合标准规格的暴躁老哥。
抬起头,有一大片乌云正缓缓向着太阳飘去。我突然想到了,那沾着血的最后一张纸——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和月亮。
…我睡了吗?我还醒着吗?
…我死了吗?我还活着吗?
…为这间昏暗的房间点上一只蜡烛。
…然后,我看见那个疯了的刽子手正抓着自己的头。
…他手里拿着一把滴着黑水的屠刀。
…他在哭,他在笑。
…房间里充满了圣歌和惨叫。
…桌子上,台灯下,有一只腐烂的手。
…它漫无目的,好像行尸与走肉。
…腐烂的手啊,紧握着腐烂的笔。
…腐烂的笔啊,写下了腐烂的字。
…看啊!在这字里行间还藏着一个腐烂的灵魂!
…他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哦,是什么?
…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
“不愧是他,写的真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