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身鱼腹”是一间清净的面馆,以其独特的海洋投影为每一位坐在各自隔间里的顾客提供开阔又不彼此影响的用餐环境,这是出于习俗差异的考量,有些地区推崇安静地吃面,另一些则以吸溜的声音作为美味的评判标准。这家店还有一大特色,就是那些时而聚集在食客身边,时而摆尾游开的鱼类,如果它们的个头不是这么小的话,大概真的会让人葬身鱼腹。身边有这么多鱼却丝毫不会让人闻到刺鼻的腥气,倒不如说这里常年弥漫着一种苦味,店家考究地在后厨熬上一些有助安神的中药,使顾客在饱餐一顿的同时能精神饱满地面对接下来的工作或娱乐。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它们是怎么在空气里游起来的?”在这个难得没有案件发生的日子,医生和阮天雾没有选择T市警局的工作餐,而是在葬身鱼腹的隔间里相对而坐。
“这家店进行了特殊的加湿操作,它们可以在湿度较大的空气里活动。”
“是么,”阮天雾仰面嗅了嗅,只闻到了淡淡的中药味,“我完全没感觉到。”
“到临出去的时候感觉就明显了,”医生喝着凉水,一条橙色的小鱼从他的指间游过,被玻璃杯放大的模样颇为可笑,“这也是我刚才推荐你换深色衣服的原因。”
阮天雾想了想一开始穿着的白衬衫,扭脸看向窗外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
“全版菲斯特风暴面两碗,请慢用。”戴着比目鱼头饰的服务员微笑着放下餐点,转身走开了。
这是葬身鱼腹的招牌手工面,浓郁的海鱼汤汁配上斤两地道软硬适中的面条,面沿着墨绿花纹的瓷碗呈螺旋状,沉在汤汁里的部分香滑入味,而超出汤汁表面的部分,厨师给它焗上了一层海苔和蛋清的混合物,形成颇有几分狂野的造型,整碗面如同黑色风暴激起的白色浪花。漩涡的正中码着细长的葱白切丝,其上窝着一只煮蛋黄,旁边是数块切成梯形台样子的炖牛肉,清晰可见的肉类纹路上淋着香油,点缀着一些芝麻,象征在风暴眼中窥见太阳的遇难船。一旁的小碟盛着配菜香辣萝卜梗,店家致力于在不使用外星香料的前提下展现出食材本身的味道。这面虽然意头不大好,但是令人安心的品尝体验依然吸引了无数回头客,即使是看上去不大好的意头,考虑到店的名称和店长那条在当水手的前半生里被食肉鱼类咬断的腿,也让人觉得能够接受了。
阮天雾夹起自己碗里的煮蛋黄放到了医生碗里,收回筷子的时候顺走了一块炖牛肉,送进嘴时方觉太烫,又不好吐回碗里,只得用牙轻轻叼住,哪怕这么狼狈她也不忘冲着医生挤眉弄眼。医生笑着摇摇头,然后两人悄无声息地吃着面,倒不是说他们是安静派的人,只是平常守着解剖室吃东西习惯了。医生率先放下筷子,说:“该说说‘劫法场’的事儿了。”
“你吃得这么快,让人觉着白占座位不太好吧?”阮天雾才吃到一半,她这一动让不少在她的发梢里捉迷藏的鱼都游开了,“这人被送去确实是行刑的,说劫法场好像也对。”
医生从桌面上伸出手,阮天雾在他摸到自己头的一瞬间伸手挡住:“我还没吃完呢,再说我要是不知道睡上几个小时……”
“我可以把你扛回去放在解剖室里。”
“我看你就是成心气我,算了,材料我已经整理好发到你的终端了,先看先看。”
此时的医生还没有失去他的右眼,他打开终端,手指点着深蓝背景上的金色图标。
“布景。”
玻璃门上有一处蛛网状的裂纹,有人在上面贴了胶带勉强维持住门的完整,这扇门的感应开关已经坏了很多年,他伸手推开门,庆幸自己还拥有开门的能力——但是今天他已经不能打开自己的员工储物柜了,他只能故作镇定,连工具包都没拿就出来了,一直晃悠到下班时间他立刻离开自己负责的区域来到了这里。直到推门走进超市他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遮掩着手有多可笑,放眼望去这里全是诚信值低于10的人,每个人都眼神空洞、精神萎靡,在各个生锈的货架前精打细算,看看今天自己吃些什么才不至于被两件坏事中的一件抓住,饿死是其中比较轻松的一件,另一件则是诚信值亮起红灯。
他看了看自己右手上显示的数字7,前头本来应该还有两位数的,自从那位戴着三角皮帽的小个子带着他去玩扑克和骰子之后,这数字就一直减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降到了20,备受打击的他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最终到了今天这一步,只剩下7。如果继续减少下去,别说员工储物柜了,他会变得就连自己的鞋带都没有权限去解。但是不要紧,还有挽回的方法,唯一的方法,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在任何官方系统都不屑于扫描的最深处生活着一群诚信值泛红的人,他们只剩下最后的1点,不想失去这最后1点诚信值又不想被捕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在地底所有东西都是开放的,只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失去了“打开”任何东西的权限,当然,这儿可说不上是什么天堂,初到此处只会觉得自己到了一群行尸走肉当中,衣衫褴褛、污秽横流,悲鸣声不绝于耳。由于裤腰带无法解开,他们不能顺畅地进行排泄,幸亏他们大多数人很快就瘦了下去,不再被需要的裤子自然滑脱解除了束缚。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可以拿食物换取诚信值,因为每时每刻都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地底生活——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生活的话——的人出现,对于这样的人诚信值系统给出了一个仁慈的解决方案,即主动将最后1点诚信值转移给其他人的话,只需要等上甜蜜的十分钟,平静的死亡就会从数字0之下释放出来。
对他来说,只要给自己买1点食物充饥,再买价值4点的食物带在身边,诚信值还有保底的2点,这4点食物会在下面引来无数人的争抢,他只要撕开包装——因为他们既没有权限也没有力气撕开食物的包装——分给八个人,那就是足足8点诚信值。如此一来他的诚信值就能恢复到10点,明天就能正常打开员工储物柜了,然后只要再认真工作一两天,不说有多好,至少正常的生活又在向他招手了,等到手头有些结余……
他这么想着,手里已经拿着两样食物通过了收银台,手上数字一闪定格在了2上。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抓紧食物向玻璃门走去,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终端响了起来,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平缓自己的心跳,仿佛超市里正有无数双眼睛从背后盯着他,他使劲眨了眨眼,接通了终端。“嘿,罗伊德,哥们。你小子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心不在焉啊?连工具包都没拿就出去了。我刚去西西弗家的老太太那儿把她的裁缝修好,仿生人居然也会喝醉,我去的时候他就差拿起熨斗糊在老太太的脸上了。我一回来老板就问我知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我可没告诉他你最近有多倒霉,老板他骂骂咧咧地走了,说着要扣除1点诚信值惩罚什么的。我想1点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姑且联系你说一声,嘿,哥们,你还好么?”
罗伊德,还是让我们用他的名字称呼他吧,此刻仿佛身处南极大陆,周围的一切都在离自己远去,寒气使他无法思考,终端里同事的声音被这寒冷裹住,摔在地上碎成粉末,甚至在手上的数字从2变成1,两名从附近赶来的仿生巡警控制住他的时候他也没能回过神,任由他们把自己押进了巡逻车的后车厢。
终端已经被收走了,但是仿生巡警没有拿走他的食物,毕竟上了“刑车”做个饱死鬼也是合情合理的。他整个人刚从南极大陆化冻,随着颠簸从车厢内的长椅上滑落,直接坐在了车厢地板上,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就因为1点可笑的工作惩罚,不,应该怪那个戴三角帽的人,如果不是他……胡思乱想被爆炸中断,他的头重重地磕在车厢内壁,只是撞击的声音被外头的骚乱完全盖住,只有他自己感受着后脑灼烧般的疼痛。又一声爆炸,车厢从地面弹起翻向一边,吓得他丢下食物抓紧长椅才最终使车没有翻倒,这时他听见背后,也就是两名仿生巡警所在的驾驶室发出响动,听起来他们要朝这边来了,车厢的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在门口招呼他过去。
这不是仿生巡警的手,再说他们的动作也没有这么快,他来不及多想,抓起食物冲向门口。外头全都是呛人的电子迷雾,这对仿生人的行动是一大阻碍,就在他踏出车厢的同时又一颗压力炸弹爆炸,这下子整辆车终于被掀翻,在电子迷雾里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看见他的手套上绣着一个四边形的符号。
“快跑!”他听到这句话,随便找了个方向开始跑了起来,只要能跑到城市的地下……
“等……等一下,”阮天雾喝下最后一口汤,医生配合地收起了舞台,“前面的还可以,最后凝血会的标志出现得太突兀了吧?”
“关于这个你可以让他们找找相关证据,我想的应该没错。”
“怎么呢?”
“根据后续的内容,两名仿生巡警在车被炸翻后摸索着来到车后方打开车厢时,注意,他们到的时候车厢是关着的,车厢内空无一人,这个问题可以简化成这样,”医生托住那只贴着他的橙色小鱼把它倒扣在玻璃杯里,他双手扶住杯子的两边,把正面展示给阮天雾看,“诚信值只剩1点的嫌疑人是无法自行打开车门的,那么他从锁上的车厢中消失了,第一种可能性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在里面,像这样。”医生收回手轻轻一拨,小鱼直接游上他的手背,完全没有受到杯子的限制。
“我刚才明明看见……”
“常用的障眼法,看似被押进车厢的嫌疑人其实根本就没进去,他光顾的超市所在的城区没有那么多监控,所以才要配合使用巡逻车,除了仿生巡警外没有人确实看见他被押进车厢。说不定他们对这种人已经司空见惯了,反正他只有城市地底可以去,到最后不过是又一具安眠的尸体,干脆就在街角踢了他一脚让他赶紧滚。后续的袭击完全可以当作是独立事件。”
“照这么说,仿生人也会扯谎啦?”
“他们的能源也是有限的,工作和我们一样得分轻重缓急。”
“真是残忍,就这样一个没有犯罪的活人痛苦地死去,执行刑罚的话至少死得体面一些。”
“你这个说法更残忍,当然从根本上说,诚信值本身就是残忍的系统,一旦实行确实可以对某些罪犯起到打击效果,但是与此同时它对一般人的威慑太大了,什么东西都和它挂钩只会让生活质量下降。”
“咱们这儿以后不会推行这个吧?”
“不知道,至少我们的工作移交给仿生人这事儿已经提上日程了。”
“诶?”
“老陈说的,眼下担心也无济于事,再来说说第二种可能性,”医生再次托住那条鱼,它很配合地钻进杯子里,“即嫌疑人确实一度被关在车厢里,但是他自己打开了车厢。”
“这不可能,你也看了材料,诚信值为1什么都打不开。”
“有个备用的数值就行了,只要看一下嫌疑人的工作然后……”
“停。”阮天雾快速点按着终端。
“不用那么麻烦,根据截取下来的终端语音,他是做仿生人维修的。”
“嗯……我还是没看出这之间的联系。”
“根据人权法案,出厂后的仿生人作为独立个体享有与人类相同的权利,既然这个城区的人类安装了诚信值系统,那么……”
“仿生人身上也有!他在维修的时候灵机一动拆下仿生人的部件藏好带走,被关在车厢里的时候只要用仿生人的数值就能打开车厢!”阮天雾兴奋地喊了起来。
“这种可能性有两点问题,其一,即使关押的是一名诚信值见底的嫌疑人,巡警也不应该只设置一道门锁;其二,假设嫌疑人持有仿生人的诚信值,他就没有理由故意装作打不开员工储物柜,在超市也完全可以选择不用自己的数字结账。”
“这么说这种可能性跳过咯?”
“除非他特别蠢,不然明明可以规避抓捕,他却选择先被抓再逃脱,不说太牵强,至少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第三种可能性,也就是我刚才表现的那种,有一只手替他揭开了杯子,抱歉让你久等了,”医生抬起玻璃杯,橙色小鱼立刻晃动尾鳍蹭上他的手背,“那么问题就变成,揭开杯子的这只手属于什么人,从现场使用暴力手段的痕迹和当地凝血会的势力来看,猜测是他们八九不离十,只是……”
“只是什么……”
“与第二种可能性的问题相同,凝血会的教义是铲除所有仿生人,那么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去救一名仿生人维修工没有意义,更不要说现场两名仿生巡警只是吸入了一些电子迷雾,根本没有严重损伤,这种行为和他们的教义背道而驰。”
“什么呀,那这条路不是走不通么?”
“你联系他们查一下两名仿生巡警近期有没有被修改过,可能他们打算利用这两人作为眼线,更严重的可能驱使他们在警局内部搞破坏。该回去了,我估计老陈又在到处找我们。”
“可不能让他知道这儿。”阮天雾拽了拽被潮气浸湿的衣服,向周围的小鱼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