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监狱旧楼深处的走廊让人很容易迷失方向,外界传言旧楼在能源短缺期间是精神疾患的治疗场所,这部分传言可能是真的,但是传言剩下的内容,即旧楼在进行非人道的实验这部分大约是臆测和扯淡,再者说,要论非人道的话,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就已经经历过了。
冰封计划。
从当时全球的青少年中选出百分之零点零五的适格人员参加冰封计划,大家都说这是为了节约能源,这一点在陈延福看来就是自欺欺人,且不论这种做法对全球的人口减负作用微乎其微,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在人体保持活性的同时将其冰冻的能源消耗和过程中人员的折损,最关键的是由此引发的人道问题。百分之零点零五看着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小到让人很难感觉到道德上的负担,实际上这个数字代表着数十万家庭失去了其中一个孩子,数十万孩子永久失去了家人,经过冰封处理的他们被送往未来,到那时他们应该如何面对已经天翻地覆的世界?即使学习能力为一生中巅峰状态的青少年也没有学过怎么应对新世界的疏离感,更不要说家庭扶助的缺失会造成多大的成长问题了。
陈延福推开一扇门,灰尘和老旧纸质文档的味道意外地让人安心。老陈正在跟踪K,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他确实打算跟踪结果没过两个转角就跟丢了,然后就迷失在了旧楼里,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他沿着走廊把每一扇能打开的门都推开看看,为了避免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他拿了一张旧报纸,在每一个转角都撕下一点纸头做记号。
在晃悠了二十分钟之后,老陈打开一扇门摔了下去。
“见鬼,怎么这里是空的。”老陈揉着后腰站了起来,身边就是一道贴墙安装的伸缩梯,刚才他没看见梯子,直接踩空摔了下来。
这一层的氛围完全不一样,阴惨的灯光照亮了走廊,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墙面放大再传回来,形成一连串噪音,老陈小心地握住附近一扇门的球形把手,房间里空荡荡的,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安装着排气孔,灯具已经拆走了,墙上只有一些模糊的痕迹,老陈小心地关上门,沿着走廊继续走。
走廊深处两扇厚重的对开门出现在老陈面前,门留着一条缝,他悄声走过去,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这年糕越来越难吃了……”一个清甜的女声。
“你怎么还没吃完,好像出事了。”是K。
“怎么了?”
“我联系不上我爸,算了,可能我又在大惊小怪,开罐的能量充满了没?”
“没有,本来应该够的,我早上起来发现停了,可能线路又被老鼠咬了。”
“啧,等会儿我看看,这本书放哪儿?”
“我来放吧,看得感觉怎么样?”
“厉害,四个字就解开了整本书的谜题。”
“历史上评价确实挺高,但是也有些读者觉得这种谜题设计不公平。”
“比装神弄鬼的好多了,多重解答的设置也有种峰回路转的感觉,当然了,我对结局很不满意。”
“我就知道,正义缺席嘛。”
“知道你还推荐我看?”
“书里这段爱情故事评价可不低诶。”
“我对那些不是太感兴趣。”
“是嘛,要再拿一本去么?”
“好啊,但是首先……”门突然打开了,K举起园艺剪一下子钉在了老陈的耳边,“陈警官你果然是来卧底的吧?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墙根儿呢?”有那么一瞬间,老陈再次看见了K眼中的黑暗。
“怎么啦?还有现在说听墙根一般是指那种事啦……”那个女声靠近了,偏着头尽量远离园艺剪的老陈看见了——
人鱼?
“怎么,你不乐意?”K瞪着老陈,说的话却在和人鱼开玩笑。
“哎呀,也不是说……”
对开门里光线暗淡,排列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如果让一个藏书家看见这么多保存完好的烫金书脊他说不定会当场休克。沿着书架间的通道半挪半游过来的是一条发着微光的人鱼,流线型的身体以水蓝色为主体色调,发梢是半透明的银白色,周身散落着一些异色的鳞片。一出了对开门的范围人鱼的形象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面容俊俏的少女,原来刚才看到的人鱼是覆盖在她身上的高全息投影,她走过来踮起脚从K身后探出脑袋,双马尾的一侧弯向身前,右手顺着K的身侧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搭在他的肘部。
“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室友?”
“嗯,现在看起来更应该称他为室敌。”
“不至于呀,我看他倒不像坏人,再说能把你的头发剪得这么难看,也很难做成那种样样精通的间谍角色。”
K又看了一眼老陈,把园艺剪从墙上拔了下来。
“你别碰。”
“知道知道。”少女把手收回来,在K的耳垂上拽了一下,转身走回对开门里,人鱼的影像再次出现了。
这间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朝向泥土”的窗子带进室内的几丝光线,走进来脚下踩着的是厚实的地毯,依稀可见菱形的花纹,唯一一道照在书架上的光映出的几个字是“世界”“探寻”和“百”。K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张桌子边,触碰了一下刚才关闭的屏幕,人鱼则用刚才那种奇怪的姿态移动过去,然后绕到了书架的另一边。
“刚才我听见你和这位……人鱼姑娘……”老陈站定在K的面前。
“曼珀塔。”她笑出了咯咯声。
“你好,我听见你们两个人在说有人失联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K白了他一眼,也走到了书架后。
“你这么直接问他他是不会说的啦,他就是这么个人。”
“那曼珀塔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儿可是监狱啊?”
“唔……这个话题可能也不太适合说。”
“要不你直接演示给他看。”
“不要逗我,噫!拿走拿走。”曼珀塔强忍着言语中的笑意。
“怎么回事?”陈延福扶着书架探头过去看,一把镌刻着奇异纹饰,刀刃顶部有不规则断面的利刃捅了过来,距离把他鼻头切片就差一厘米。
人鱼拿着刀,刚才放松的姿态完全不见了,刃上带风直取老陈的面门,后者赶紧后退几步,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摔倒在一堆散发着酸味的旧书中,人鱼的尾巴在地毯上扫动着朝老陈扑了过来,他随手抓起两本旧杂志,握成一圈试图招架。
“到此为止。”K抓住人鱼的手腕翻了过去,曼珀塔松开了手,刀落在地毯上,少女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讨厌死啦,明知道我不能碰这些东西。”曼珀塔转身捶打着K。
“大概再调整一个星期就差不多了,陈警官起来吧,没事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老陈尴尬地扔掉手上的杂志,从旧书堆里站起身。
“从哪儿说起呢?”K捡起地毯上那把有断面的刀在手中翻弄着,“从基础信息说吧,你听说过‘风彻计划’么?”
“这么说你果然和卫星有牵扯?”
“嚯,监狱里的风言风语真厉害,那我问你,最早公布风彻计划的是谁?”
曼珀塔坐回她的圈椅上,示意老陈在桌边找个地方坐下。
“‘皇帝’。”
“没错,‘皇帝’西尔科达斯,正是他主导了风彻的研究,研究团队成员都来自太阴大学的科学实验室,实验室的头子就是我爸。”
“你的……”
“嗯,风彻本质上是利用异界能量对地球进行清洁,比如清理海洋垃圾,或者在夏天的时候清除一部分害虫,蚊子苍蝇什么的。”
“三老师,我有问题。”曼珀塔一只手扶着圈椅的靠背,把另一只手举得高高的。
“塔塔同学请发言。”
“有这种技术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把害虫灭绝了呢?”
“那吃这些害虫的动物怎么办?不能一步到位的,得给地球留下调整的时间。”
“我家以前都只能自己动手打死捏死踩死害虫。”
“毕竟是能源缺乏的质朴年代啊。”
“呃,恕我冒昧,姑娘你今年多少岁?”
“十六呀。”
“那你怎么会经历过能源缺乏?”
“嗯……从技术层面来说,是十六岁,括号加一百五十岁括号回头。”
“啊?”
“这就要说到另一个话题了,这栋旧楼里堆放着不少以前的文献,那么像我这样身陷囹圄的人翻找这些文献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们请陈警官同学来回答。”
“咯咯咯咯别耍宝啦!”曼珀塔笑得倒在圈椅里。
“呃,我答不上来。”
“当然是为越狱做准备啦,一开始我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倒是误打误撞启动了这个房间里的虚拟文献管理员投影,也就是我们可爱的人鱼姑娘。”
“多谢夸奖。”
“那时候你又不在这儿。”
“哼,夸我一下你会死啊。”
“待会儿就夸别着急,回到座位上去。”
“是啦……”
“人鱼的AI只能实现一些旧世纪级别的简单交互,数据库也填充得不够,我问了她几个稍微偏门的问题她就开始绞尽脑汁了,在我逗得她快生气的时候突然想到可以让她帮我找需要的信息,借助人鱼索引我找到了旧楼的立体图,加上扩建后的构造图,塔塔同学请帮老师把图拿出来一下,”稍作停顿后K接着说,“我们可以看到,在初期的图纸上旧楼的地下留着很明显的空白区域,但是在扩建后的图纸上这个区域被一些后加上去的管道给覆盖了,所以当时的我猜测旧楼底下有秘密通道。”
“然后他就像电影里那样,到处敲打摸索希望找到地下入口。”
“不要说得好像你在现场一样。”
“有什么关系呀,这样可比你用的蠢办法听着酷多了。”
“你做了什么?”
“我征用了看守用来迫害犯人的加压装置,这玩意儿通过给房间加压让人的沸点降低,啊不是,让人得上潜水病,那可是见鬼一样的疼,征用了说不定对其他人来说是件好事。我给旧楼的房间挨个儿加压,观察自然减压的情况,那些减得比正常的快的就是有问题的,通过这种方式我找到了你下到这里来的兔子洞,同时还找到了另一个入口,在那里发现了地下的冰格设施。”
“三老师这个起名品味简直是土到家了,要我说就该叫纳凉型人伦扰乱方舟。”
“我给你寻摸二百观众来,你当着他们念一遍这名字试试?”
“噫!那我一定躲在你后头死也不上台。”
“那什么,容我问一句,你们在说的难道是冰封计划?”
“对对对,应该是这个。”
“意思就是……”老陈指了指地毯。
“嗯,”K走到人鱼身后,双手搭在她半覆鳞片的肩上,“塔塔同学就是第一位解冻的冰格,应该说我手上解冻的第一位,因为底下的罐子已经空了一些,我估计在看守们的刑讯狂欢后可能产生了一些尸体,这些家伙挑选猎物的时候很小心,所以一直没有家属闹过来,但是刑期满了系统里该安排谁出狱呢?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们地下有如此丰富的备用人力资源,还向他们提供了一些必要的器械……”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塔塔刚才袭击了你。”
“哈?”
“这些孩子的人生被篡改了,按照计划某人打算把他们都改造成自己的部队,洗掉记忆顶替出狱这种事不过是顺水人情,只是这项工程还没完成,所以这些冰格具备的杀戮冲动和技巧都还不是顶尖的,之后可能是因为资金链断裂或者不论什么原因工程暂停了,我征用了他们留下来的器械,解冻了塔塔。”
“三老师,我又不是离卢浮宫出口最近的一个,为什么要选我?”
“对我来说,你比蒙娜丽莎更珍贵。”
“欸?”刚才提问的时候带着小小的坏笑的曼珀塔声音突然小了下去,然后她把脸半埋进臂弯趴在了桌上。
“而且,‘美人鱼在蓝色的河里游荡,圆圆的明月洒下清光,她用力拍击银色的水波,想把浪花送上月亮①’,我从那个冻结的身影里感觉到了这样的生命力。”
“就算你说莱蒙托夫……”
“刚才不就说要我夸你么?”K扶着椅背,俯身微笑着。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曼珀塔把脸埋得更严实了。
“就是这样,”K收起笑容,面对陈延福说,“本来解冻工作应该继续下去的,现在情况有变。”
“和你的父亲失踪有关系?”
K没有回答,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对老陈说:“该回去了,你不想被关禁闭的话。”
①:节选自俄国诗人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的《美人鱼》,汤毓强先生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