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怎么回答呢?罗尔把电话听筒覆在自己的右耳上,他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和线路上的杂音,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听见了播放肥皂剧的声音,但那一定是他听错了,因为电话的听筒不可能收到那么远的声音。他现在空出来的左耳——穿了三个耳洞的那边——可以透过风扇的呼呼声听见时钟走秒的声音,钟就挂在这间教职员工综合办公室的西墙上,天知道它怎么还没有把哪位老师逼疯。他甚至还能听见窗外更远处的球场上的喊叫声,但是电话那头的对方一定听不见这些声音,她只是遵照一位母亲的逻辑问出那个问题,希望罗尔能给她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回答。罗尔的右手握着电话,左手在木桌上漫不经心地画着,风扇吃力地转着头,把半开的窗帘从罗尔身边吹起,原本被窗帘遮挡住的阳光照到罗尔的手时他缩了一下手指,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他此刻正在全力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
嘿,我来问你,如果你是一名还在念高中的孩子,你最好的朋友在假期之后的第一天就没来学校上课,你用教职员工办公室的电话打到他家去找他,是他妈妈接的电话,你还没来得及问他今天哪儿去了,对方就先用那种保持着一贯的温柔但又透着一丝担心的声音问是不是她的儿子汤米又在学校闯祸了,暗含的意思是他难道被打伤到不能说话才拜托你打电话过来,你会怎么说呢?
“不,阿姨,没什么事,我们闹着玩儿呢。”罗尔说完这句,挂断了电话。
那位校工此时已经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打起了呼噜,先前就是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让罗尔使用电话的,他的呼噜声也没能盖过时钟的滴答声,罗尔心想应该不用跟他再说些什么,也许他经常在办公室午睡,于是罗尔就把门虚掩上离开了。
见鬼,汤米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汤米从来不会在放假回来头一天就逃课,就算这次他真的突然发现了啥特别想玩的,比如说镇子中心广场对面的街机厅刚好在这一天要上新板子,这种好事他百分百会叫上罗尔一起,罗尔每次回老家罗马尼亚过暑假,再回到镇上都是汤米最先找他一起玩儿,他们的关系就是有这么铁。如果汤米不在学校,不在家里,估计也不会在街机厅,能在哪里呢?罗尔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地方,汤米很有可能在“基地”。
他们的“基地”是一个以废弃的公交车站台棚子为骨架,用旧木板和防雨布围成的小空间,就在汤米家后面那条街往山顶教堂去的树林里。这是他们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和另外几个朋友一起搭起来的,结果等到上初中的时候朋友们都陆续搬走了,只剩下罗尔和汤米还留在这个镇子上。当时两个孩子伤心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把饱含同伴回忆的基地封起来,后来汤米就在自己家的车库里占了一块地方。如果汤米在车库里,那他妈妈是不可能觉察不到的,这么说他还真的去了基地?他去那儿干什么?罗尔一肚子疑问,下午的课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时间,他骑上车直奔教堂山的树林。
基地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好像有点小,那时候他们在防雨布上划开一道缺口作为入口,现在要从这儿进的话得弯腰才能通过。这片树林也比小时候的感觉要小很多,那时候他们都认为在这个地方绝对不会被大人发现,现在看看,其实这里离教堂山的正路也没有多远,可能声音稍微大点就能被上山的人听见。罗尔环顾四周,把自行车靠在附近的石头上,挪开挡在入口处的木板,掀起防雨布钻进了基地里。防雨布在罗尔的身后落下,暂时将他与外面的山林隔绝,由于整个基地的内部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底,所以他十分确定汤米最近就在这里。基地原本只是几个孩子心血来潮的成果,只是希望有一小片不被大人们发现的秘密的地方,所以在搭建完成又搬进去几件破家具之后,除了罗尔会拿一些自己正在制作的小玩意儿过来,其他人根本只是拿这个地方当作碰面的地点,所以基地里面几乎一直都没什么东西。但是现在颇有不同,地上铺了一张油毡,上面摆着一纸箱的方便食品,还有一块黑色的电瓶正在给悬挂在上方的绿豆点大的小灯供电。连着电瓶的其他的线路走向旁边的桌子,桌上摆着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和一台更旧的录像播放机,其间散放着一些录像带和马克笔,边上那只烧水壶倒是挺新的。最里侧的墙上,或者说原先的公交棚子的背板上用几枚图钉挂起了一根绳子,上头用夹子夹着几张照片,估计是在镇上的照相馆洗的。
罗尔凑近了打算看看照片拍到了些什么东西,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外面有脚步声。
沉重的脚步声走在林地里,像是汤米但又不完全像,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在基地附近停了下来。罗尔屏住呼吸,基地总共没有几步宽,也没有什么位置可以躲藏,对方在脚步声停下来的位置完全可以看见基地门口的木板被移开了,是汤米自然最好,但是——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速度非常快,一把铁锹穿透防雨布笔直朝罗尔所在的位置刺了过来,他赶紧躲过,铁锹刺了个空,又马上收回去再次从另一个位置发起攻击,铁锹撞上桌子,弹起来刮到了罗尔上衣的袖子,隔着已经新增了两处裂口的防雨布他能听见来者嘶哑又急促的喘息声。罗尔没等铁锹再被收回去,他用双手抓紧木柄把铁锹夹在腋下,整个人的重量压上朝外推去,防雨布从裂口处被彻底撕开,对方没能料想到铁锹的反冲,直接被推倒在地,但是他仍然抓住铁锹不放把罗尔也带倒了,直到这时他们才互相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要死,汤米,你差点弄死我,”罗尔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又向汤米伸出手把他也拉了起来,“我打电话去你家,你妈还以为你在学校里,你在搞啥?”
汤米还没把气喘匀乎,罗尔看出来这家伙有点不对劲,他现在正处于一种又疲劳又亢奋的危险状态,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土的污痕,还冒着一股烂树根的怪味。上次罗尔目睹汤米这种状态还是在他们三年级的时候,那段时间镇子上传言有人目睹了飞碟坠落,还是个小孩子的汤米就跟着一群不知道从全国各地什么地方跑来的——甚至还有几个外国人——身穿奇装异服的大人,一连好几天在山上在河边拿着饼干桶做的望远镜四处寻找疑似坠落的痕迹。最后汤米昏倒了,一个倒栽葱摔进了河里,那群怪人还算是保留了最基本的常识,他们把汤米捞上来叫了救护车,等到他能够离开病床的时候,这股“飞碟热”早就过去了。汤米接下来说的话进一步为罗尔的想法提供了佐证。
“听着,罗尔,我发现了一件事,”汤米边说边朝基地里走去,他把铁锹随手放在入口旁边,罗尔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基地,“但是这件事太古怪了所以我没跟其他人说,一直自己在调查。你刚才说学校,今天是开学日?”
“对啊。”
“见鬼,我连这个都忘了看来真是脑子不够用,幸好你来了,过来看。”
汤米示意罗尔坐在桌前,他把电脑打开开始搜索那似有若无的无线网信号。
“这里还能连得上网?”
“教堂那边应该是有网的,只要位置……好了,你看着啊,这是咱们镇上的新闻中心官网,没错吧,你看清楚网址,我可没耍任何花招,现在我把它翻到两年前的新闻,八月份的,这儿,你看这条报道。”
汤米用鼠标在屏幕上圈出一条关于车祸的报道,他的手有一点颤抖,在点击之后网页上的视频播放器弹了出来,报道的内容开始播放。一开始报道里的声音用几句话讲解了车祸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事故原因,然后画面就切换到了现场,罗尔马上辨认出来这是在镇外往市里去的大路上,有一辆红色的轿车整个儿翻了过来,不远处还有另外一辆侧翻的车,只能看见黑漆漆的车底,周围的地面上有很多两车散落的碎片,整个画面似乎是某个在现场参与处置的工作人员拍下的,并非电视台新闻中心的专业设备,所以画面的清晰度很低,时不时还会晃动一下。
“注意看,这里很关键。”汤米点了一下暂停以示强调,然后视频继续。
画面切换成了救护车抵达现场后的情况,主导镜头的这个人过去和已经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人对话,向他询问接下来的现场处置工作,对方看向镜头回答说,这名在事故发生时坐在红色轿车中的乘客已经当场死亡,已经告知其家属联系殡仪馆了,其他的伤者会被立刻送往医院接受治疗。画面又从现场切走了,汤米再次停止了视频。
“你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吗?”汤米问罗尔,显然罗尔并没有觉察到这段新闻有任何的异常之处,逝去的生命令人扼腕,但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标准的事故现场报道。
“我跟你说,这些,”汤米指着桌上那些录像带,“都是我借来的,镇子里有不少人家还保留着用录像带把想看的电视节目录下来的习惯,其中有几家也会录新闻,我把他们的带子都借过来看了,他们录下来的画面和刚才看的都是一样的。”
“那不就没什么问题吗?”罗尔有点迷糊了。
“没错,如果我没有收到这一盘的话,”汤米没有从桌上拿起任何一盘,而是伸手在桌子下面摸索了一番,拿出一盘明显是粘在桌面下的录像带,有必要这么小心谨慎吗?仿佛是看穿了罗尔的疑问,汤米继续解释,“根据它的内容,正式播出的报道画面是被后期编辑过的,真实的情况在这里头。这盘东西某天早上被放在我家门口,应该某个希望真相重见天日的人放的,你自己看吧。”
罗尔借着绿豆灯和电脑屏幕发出的光观察那盘录像带,外形倒是没什么特殊的,能够看见录像带的标签上写着“塔姆的恐怖录像带”这么几个字,字体在歪曲中又遵循着某种规则,让人看了感觉很不舒服,像是蠕动的小虫子,又像是血液的痕迹。在罗尔确认之后,汤米把录像带塞进了播放机,动作快得就像怕带子自己长腿跑了,他点开一个软件,沙沙声立马通过电脑的扬声器传了出来,然后他按下播放键,录像带开始播放了。
刚开始依旧是同样的新闻过场,同样的画外音介绍,同样的画面切换,只是这录像带的品质不是很好,画面上时不时就会出现噪点,但是罗尔看见了,他通过自己的双眼确认了让汤米处于如此精神状态的原因。从救护车上下来的工作人员站在画面的左侧,采访者处于画面之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地上的遇难者遗体盖着白布。倘若其他相关信息准确的话,死者是一名身高超过了两米的女性,而就在救护人员向采访者解释遇难者情况的同时,白布之下那具被宣告当场死亡的躯体正在拼命摆动头部和手指,白布也被带起了明显的抖动,但无论是救护人员还是采访者,或者是救护车上的其他人,大家都对这一情况熟视无睹。他们肯定看见了,不说所有的人,至少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而且肯定比透过录像带观看这一幕的罗格和汤米看得更真切,但是他们的行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切处置仍然以这名女性已经死亡为前提展开。紧接着,一个新的、原本报道中没有的、尖锐的画外音出现了。
“啊哈!他们准备活埋了她!”
影像到这里戛然而止,只给观者留下恐怖的余韵,罗格觉得这件事太荒谬了,他向汤米提出了质疑。
“我说,这个才是假的吧,你看看那个名字,什么恐怖录像带啊,一看就是专门做出来吓唬人的,竟然还用现实中的车祸报道来搞这种事,要我说这人也太恶了。”
“这么说你觉得播出的视频没有问题,是这盘录像带是假的?”
“肯定的啊,这些哪里是正常人啊,盖着尸体的白布在动,就不说过去看一眼了,震惊或者害怕一下才比较合理吧?要我说这百分百是演的,后期做出来的。”
“你再看一遍原来的视频。”
“再看几遍我也感觉不出那个有假来,汤米,你又钻牛角尖了,赶紧把这些带子都给人还回去吧,别想这些了。”
“你用这个把其他的地方遮住。”汤米递过来一张硬纸板,上面剪掉了一个角,把它盖在屏幕上的话就只能看见视频中盖着白布的遇难者遗体。
“所以呢?”
“你看仔细了,在这个对话的过程中整个画面发生了好几次抖动,但是尸体这个位置的画面一直是静止的,这就是这块地方其实是通过后期遮住的证据。”
罗尔眯着眼睛紧盯着画面,确实如汤米所说这块地方确实没有发生任何轻微的抖动,再把纸板拿开看,这个位置和整体画面还真的有那么一丝不一致,但是他依旧觉得那盘录像带很扯淡。
“好吧见鬼,这个地方确实有点不对,但是说不定是什么野生动物,老鼠或者蛇什么的恰好钻到了白布下面,为了避免有什么人发出类似的质疑,电视台把画面做了一些处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现在我们讨论的是那盘带子,你不能说播出的版本是假的,那录像带里的内容就是真的,这两件事之间是没有关系的。”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又不傻,所以我想办法搞到了殡仪馆的记录,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记录就是根本没有记录,没有火化也没有亲属带走安葬,而是直接埋在了教堂墓地里,一个外地人坐车从镇子外路过,假如是正常车祸死亡的话,为啥要埋在我们这儿?”
“教堂墓地……”
“没错,就是后山那个,离这儿也就几百米。”
“你怎么知道的?”
汤米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被撕开了一个大洞的基地入口,铁锹就靠在那边。
“你小子……去挖坟了?”
“你觉得呢?”
“别绕弯子,说,你刚把这个女人的坟给刨了?”
“那倒不是。”
罗尔暗自松了一口气,汤米要是真去刨开了一个无辜遇难者的坟墓——这么说可能有点对不起朋友——那他就得要认真考虑是该联系警局还是疯人院了,可是汤米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罗尔觉得自己这个朋友疯得彻底。
“我并不是‘刚’刨了她的坟,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你怎么……”
“你猜她的坟里头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潮湿腐烂的棺木,苔藓和虫子倒是挺多,但是没有尸体,没有,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甚至我认为会在那里的,她在自己真正临死前抓挠棺材板的痕迹都没有。”
“真的?”
“当然,你可不要觉得我是疯了还是怎么,疯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要么她演了一出假死的戏码,为了躲避某些生前无法躲避的东西,但是如果真的是装死又何必盖着白单子乱动呢?要么就是在下葬之后她又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不仅轻松地把棺材板连带着覆盖在上面的泥土和草皮一起推开,甚至还在爬出墓地之后又把一切恢复了原状。
“那么我来回答你接下来可能要问的问题,今天我挖的并不是她的坟,而是他的坟。”汤米用手指了指电脑屏幕。
那个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人。
“啊?他也死了?”
“对,去年这个时候,死在自己家里,对外宣称的死因是服毒。”
“他也被埋在教堂墓地?棺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点不同,他的棺材是从外面破坏的,向里塌进去的。”
“其他人打开的?”
“其他人……或者其他东西。”
罗尔听出了汤米话语中的含义,不自觉的噤了声,当他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汤米却示意他不要出声。
“嘘。”汤米压低了声音,手指着铁锹的位置。
那儿有一只手,一只干瘦发黑的手正抓着防雨布缺口的上缘,即使有点背光仍然能看清楚每一个骨节,长长的指甲并不是那种健康的颜色,而是完全的骨白色,指甲尖两侧向中间卷曲,整只手简直就是一只爪子。
汤米轻轻地站起来,不论外面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他都准备先把铁锹拿到手,他半张着嘴尽量安静地挪动脚步,在一个够得着铁锹的位置他迅速出手但是很显然还是不够快,就在他抓住木柄的一瞬间,对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另一只尖爪刺破旁边的防雨布直接抓住了汤米的手腕。
“罗尔,快来!”汤米高喊着,罗尔没有任何犹豫,抄起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朝外头砸了过去,抓住手腕的爪子松开了,汤米立刻调整姿态,双手紧紧握住铁锹。
“罗尔,上面!”罗尔也已经听见了,整个基地的骨架在吱呀作响,外头的东西是趴在基地的顶棚上,倒悬着脑袋伸下两只爪子进行攻击,汤米二话不说用铁锹向顶棚刺去,这下子晃动更加剧烈了。
“要塌了,出去啊!”
“那盘带子!”罗尔一手抽出播放机里的录像带,基地里已经没有适合当武器的东西了,他只能抓起桌上的水壶,一张狰狞的脸倒悬在出口的位置,双爪并用朝下挥打,汤米用铁锹挡开攻击,罗尔则抓紧水壶把手打了几下那张长满尖牙的嘴。两个人勉强躲过攻击跑到了外头的林地里,怪物紧追不放也从半塌的基地上爬了下来,它那布满霉点的头皮上只有几丝头发还在,眼眶里只剩下白色的虚空,剩下能看见的脸上全都是漆黑的血痕和烂泥,就是这张脸曾经在白布下乱动吗?此时怪物双手双脚着地,可能会让人误估它的大小,实际上它的长度,或者说一旦直立起来的高度与其说两米多,不如说差一步就到三米了,它的四肢自然也是长到怪异的地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二人眼前的确是那名曾被埋葬了的遇难者。
遇难者转化而成的死物。
两人互对眼神,准备逃走,有些时候即使是逞能也要分场合,而眼前这个东西看上去对付两个高中生完全不在话下,更何况他们已经有点儿被吓着了,此时去镇上找人求助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它没有给二人转身逃跑的机会。它那被草地和树影隐藏起来的爪子已经到了汤米的身边,抬起来对着他的小腿一抓,后者吃痛一个踉跄,立马用铁锹在身边的草地里猛刺一通,但是那只爪子早就狡猾地避开了。
汤米没有被伤到骨头,但是肯定也跑不动了,至于罗尔,它这会儿正好挡在他和自行车之间,何况他也不可能扔下汤米一个人逃命。伤口流出的血液气味使怪物发狂,伴随着呕吐一般的叫声它再次开始进攻,显然它已经瞄准了受伤的汤米,虽然这一次汤米勉强挡下,但是整个人被那股强大的力道击倒了,它急不可耐地爬了过来准备将汤米的血肉化作饱餐,汤米双手高举着铁锹奋力抵挡,身上又多出了不少伤口。罗尔见朋友受伤严重,便大喊一声冲上前去,用手中的水壶猛力击打它的头部,这行动应该是起效了,但是还没那么有用,因为怪物的头部根本纹丝不动,反倒是它的腰拧成了怪异的角度,两条后腿翻了过来直接锁住了罗尔的脖子,一股腐臭的气味冲击着他的嗅觉,罗尔仿佛被带着做跳高,被抬到了半空又被摔在地面上,一时间眼冒金星。它后肢的力道还在不断增加,决意将罗尔绞杀。此时它需要用前肢来支撑身体,对汤米的攻击有些许缓和,汤米趁机推开它那长满尖牙的嘴,用铁锹猛拍它的头,依然是收效甚微,反倒是自己的肩膀感觉就像要脱臼了。就在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这怪物杀死的时候,汤米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拖着一条着火的尾巴从天上出现,而且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掉了下来,他大喊起来。
“飞碟!又出现了!我就知道那是真的!”
令科学界深感遗憾的是,根据隔壁镇子的事故记录,这是给热气球供应气瓶的工厂又一次发生了生产事故,并不是什么飞碟。但是对于汤米和罗尔两个人来说,这个气瓶比飞碟更加重要,因为他们听见了骨头碎裂和金属碰撞的声音,这从天而降的气瓶正好击碎了怪物的头部,汤米则即使用铁锹护住了脸。
“嗷!见鬼,我鼻子断了!快把我弄出去,这儿烫死了!”汤米捂着鼻子挣扎着想从怪物身下爬出来,另一边,罗尔也挣脱了锁喉的束缚,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去拽汤米。
“我来把你的鼻子正回去。”罗尔的嗓子哑了。
“拉倒吧,我可不是割草机,你离我鼻子远点儿,”汤米把鼻子捂得更紧了,“你有没有受伤?录像带呢?”
“嗓子疼,录像带也没事。”
“那我们赶紧下山去吧,哎唷,得赶紧上医院,”汤米踮着受伤的脚,拄着铁锹站了起来,“你怎么来的?”
“自行——”罗尔还没把话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如同呕吐的叫声顺着树林的缝隙从四面八方灌满了他们的双耳。
“不了个是吧……”
“要死……”
太阳完全落下,在离此仅有数百米的教堂墓地里,更多的怪物正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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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或者说本次的幕后故事
“不行。”扬声器里的一个声音说着。
“为什么啊?”托雷迪安脱口而出之后才感觉自己有点冒失,于是马上改口,“不好意思,请问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呢?”
“托雷迪安·扎卡马斯库先生,请你听好,我们请你写恐怖片的剧本,按照你的说法你不会直接写剧本,而是先把故事写出来再改成剧本,这我们经过讨论也容让了,但是现在还有一个月就要开拍,你交给我的东西,我很不满意。”
“但是,请问具体的问题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你对恐怖片有多了解,但是你对恐怖氛围的渲染能力几乎为零,可能三岁小孩都比你更懂怎么吓人。你知道如果一个孩子打算吓人一跳的话,他会怎么做吗?他会先藏起来,保持安静,创造出一个安静的环境,这个环境可以是舒适的,舒适到足以让整个影院的观众放松警惕,也可以是诡谲的,比如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破旧小屋,随着人物的走入变得越发阴森,我们会在这里使用镜头的形变和背景音乐的走调,然后,嘭!但是注意,一定要是虚惊一场,用真假惊吓的穿插让观众们始终保持一种防御的坐姿,这才是关键,关键是你在写的同时脑海里要有影院里正在看着这一幕的观众。在你已经写出来的情节里,我看到主角第一次走进据点,或者说基地,随便你叫它什么,总之在那个时候你安排了类似于我说的这种桥段,但是那不够,或者说你把笔墨放在两个人冲突的时候而不是冲突之前,这就是方向错误,你想想看让主角在远远望见据点的时候就感到一丝异常,然后提前停下车轻轻走过去,谨慎地拨开防雨布,里面看似空无一人,他喊了一声朋友的名字同时走进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周围静到蝴蝶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这时他的朋友才拿着铲子,不知从哪儿突然出在他身后,他转身的同时我们把镜头切换成主视角。又或者这样,就按照你写的主角在据点里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而且脚步声停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安静的氛围,主角小心地撩开防雨布从缝隙朝外看,只是一头鹿跑开了,就在主角自言自语‘见鬼的鹿’的时候,他的朋友突然从旁边出现并且接上他这句话。我觉得这些可能比你直接描写两个人搏斗的场景要好,因为拍搏斗场景就要用镜头去闹腾地晃动,这对恐怖氛围毫无益处,更不要说这场搏斗本身毫无意义了。总之我希望你在写的时候多想想观众的反应,我们这是个低成本的恐怖片,不指望你在人物塑造上多有深意,现场的导演也是新人,很多东西你不写出来他是不知道应该要去拍的,现在的量太少了,至少还要写出四到五倍的量,把它们都改成剧本的形式。”
“好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扬声器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传出来的变成了另一个略嫌高亢的声音,根据托雷迪亚上次在制片公司的经历,先前和自己说话的那位大概正坐在电话机另一侧的沙发上摆弄着气泡酒的吸管。
“您好,扎卡马斯库先生,刚才我们的老板已经从技术上说明了你需要改进的地方,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容我冒犯,先生,在他的制作思路中始终把恐怖片作为一种严肃的影片来对待,并且希望观众也是如此,但是恐怖片的观众往往是呼朋唤友,或者是小情侣两个人一起去的,他们的注意力更可能不在大荧幕上。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把您写的东西拿去拍摄,等到上映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吧,电影院的海报上两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站在森林里,背景的天上有个着火的罐头正在往下落,这能吸引到谁呢?如果您是个还没达到观影年龄的孩子,偷摸溜出校门想在镇上看场电影估计都不会选这样的,这样可不行,既然我们没有把握也没有打算拍出口碑票房双丰收的能够留名电影史的影片,那么大多数像我们这样的廉价恐怖片都会加上‘恐怖’之外的刺激,您听明白了吗?”
“我想……可能还不是太清楚。”
“哎呀,扎卡马斯库先生,您怎么会不明白呢?当然是要女人啦,女人。”
“女人?”
“海报上总得有个半脱未脱的金发姑娘吧,这对上座率的帮助可不小,当然得有美女啦,而且在开场十分钟,不,五分钟内就要有香艳的镜头,中途还得随时有那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就您现在安排出场的这些人物,我看哈,要么给一个模糊的事故叙述放在开头,比如说这个高个子女人生前的相貌还很不错,她那个开车的情人,最好找个侏儒,演出他们之间的反差,侏儒后面也可以变成一个小怪物,像鬼娃那样的,显然他们两个在车上不仅没有遵守安全驾驶的规则,反而还在做着出格的事,或者你写的那些搬家了的朋友当中有一位姑娘突然回到了镇上,和主角旧情复燃两个人大战到昏天黑地,或者你可以把其中一个人的性别给改掉,比如他们两个人去秘密据点其实是在厮混什么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比较危险的写法,主角和自己朋友的妈妈打电话的时候,采用镜头闪回来表现他们之前有,呃,特殊关系,你懂吧?总之距离把剧本交给委员会可没剩多少时间咯,扎卡马斯库先生,祝您好运。”
电话被挂断了,扬声器里只剩下忙音,托雷迪亚坐在那儿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他的朋友,坐在一旁正忙着敲打键盘的罗格尔·铁盔腾出一只手来按掉了电话。
“他们还真是一点情面不留。”罗格尔依旧忙着整理他屏幕上那些数字和符号。
“哦,见鬼,好吧,我承认,人物太少,内容干瘪,缺乏魅力,我承认,我确实没看过多少剧本,以前写的东西甚至连暗巷小报都登不上去,我也不指望制片公司能在整个过程中提供多少帮助,我也听说了这玩意儿是没人会过来天天跟你对进度的,但是呢,也没必要说得这么严重吧!”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虚心接受,他们经验丰富。”
“是的,哦,没错,现在连你也要开始教训我了吗?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不虚心了?”
“托尼①,你也想把剧本写好吧?”
“唉,”托雷迪安叹了口气,倒在沙发上,“那你说吧。”
“那我们就来说说你未经许可把我作为故事主角‘罗尔’的原型的事,我没说错吧,老家在罗马尼亚,会下意识地避开阳光,左耳有三个穿孔,”罗格尔的左耳上佩戴着三枚耳饰,呈现出三只动作神态各异的蝙蝠,有点像三不猴的蝙蝠版本,那是他的使魔,至于罗格尔·铁盔本人自不必多说,从他的姓氏铁盔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名吸血鬼,“别急,我先保留指责你的权利,只是我没看懂你这样写的用意,我又不是什么名人,而且把故乡和外貌特征放进去好像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你知道的吧,不打算使用的函数就没必要去调用,不会被用到的伏笔就算不得伏笔,如果你是打算后续揭露主角是吸血鬼这件事,被僵尸袭击这么危险了都没出手,铁盔家可没有这么逊的吸血鬼,你到底是想搞噱头,还是——”
“吸血鬼大战僵尸……”托尼像是在告诉罗格尔,但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哈?”罗格尔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屏幕上又恢复到了“天弓”工程的主界面,“你不是这么土吧?”
“吸血鬼大战僵尸!”
“喂,你还真这么打算的啊,赶紧改掉比较好,刚才电话里那两位你也听见了,他们对这种类型片可以说是相当重视,你这样搞八成要把他们惹毛。还有另外一个东西我觉得设置得也很不明晰,就是那个录像带,为什么录像带上要写上一个毫无关联的名字?要表现录像带有问题多得是方法吧?”
“那可不是毫无关联,你听我说……”托尼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没有望向罗格尔的位置,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墙壁护板,好像有点恍惚,而且说话犹犹豫豫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急促的门铃声就响了起来。
“门铃在响哦。”终端上又弹出了新的窗口,罗格尔又继续忙了起来。
“啊……”托尼勉强才从那种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起身去开门,似乎和门外的人说了会儿话,罗格尔在忙自己的事所以没有注意听,很快,托尼就拿着一个包裹走回了客厅。
“说是和制片公司合作的道具厂寄过来的。”
“剧本都没敲怎么会有道具寄过来?”罗格尔觉察到一丝异常,他转头看了过去,托尼的状态很奇怪,这并不是说他的样貌或者神情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和之前坐在沙发上抱怨的人看上去没什么两样,只是通过吸血鬼的双眼可以看得很清楚,托尼浑身都包裹着紫黑色的泥浆,还有更多和泥浆一样粘稠的黑气正从他手上捧着的邮递包裹里涌出来。
“把那个盒子放下!”
“有什么问题吗?”托尼保持着捧着盒子的姿势,不停步地朝罗格尔走过来,还咧开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罗格尔这才觉得不妙,他推开椅子站起来,用眼神试图停住对方,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可以完全免疫吸血鬼的定身,即使苦修多年的道士也至少会被震颤一下,但是眼下却丝毫没有效果,“托尼”还在朝罗格尔靠近。
它并不是包裹着黑泥的托尼,而是完全由黑泥构成的别的什么东西。
意识到问题的罗格尔立马采取了对策,三只蝙蝠苏醒过来,分别沿着左右和上方飞了出去,在加速中遁入血雾。
“血十字禁锢。”罗格尔通过阴影移动到了与原先所站位置相对的它的身后,血雾中三只蝙蝠又飞了回来,这四条路径合成一块血红的十字形枷锁将对方抓住。
“你把托尼怎么了?快说!”
“不要这么着急嘛,而且还不到你问问题的时候呢,吸血鬼小朋友,”似乎罗格尔使用的血魔法对它来说只是街头的魔术把戏,它只是轻轻抬手一推,十字枷锁的一边就崩断了,这一下使罗格尔的左耳受了一点伤,“也许你长时间忙于案头工作,并不知道这样一件事,那么我就告诉你,‘塔姆的恐怖录像带’是不应被提及的禁忌,你的朋友居然想让它出现在大荧幕上,我只是来提个醒,不要再去追究禁忌。”
“什么意思?你就是塔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只是遮罩里的黑泥,仅此而已,”它的泥形开始崩毁,罗格尔见状立刻朝这团东西冲了过去,它又放声怪笑起来,抬手轻推,罗格尔就被弹飞出去,他将自己血雾化以避开撞击,但是对方比他的速度更快,不仅穿过血雾抓住罗格尔的头发,让他的脸和墙壁来了个亲密接触,还顺便解决了剩下的两只使魔,“但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承蒙我主塔姆不弃,我也可以扮演一下他,要小心咯,他无处不在。”
在昏过去之前,罗格尔的手抓到了一样东西,也听见了开裂的声音,在他昏迷过去之后,那摊已经毁坏殆尽的黑泥又从地板上重新凝结出一只手,它回收了罗格尔手里捏着的东西——卷轴上撕下的一角。
“不好意思,可不能把这个留给你,铁盔家的小朋友,特别不能让我可爱的蕾娜知道。”它彻底化作了灰尘,屋内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第一只遭到攻击的使魔只受了轻伤,罗格尔将它收了回来并且悄悄地送去了尼基塔那里,尼基塔很快就赶了过来,她把罗格尔扶到沙发上,又找到了昏迷在巷子里的托尼。等两个人都醒来后,罗格尔向托尼询问关于“塔姆的恐怖录像带”的事,却发现他仅仅了解几个民间故事,其他的一概不知,他只得嘱咐托尼要保密,这件物品也不能再写进剧本里了。如此一来托尼的剧本就有得忙了,甚至可能要推倒重来,为了不打扰他,在确认过托尼身体并无大碍之后罗格尔和尼基塔便告辞离开了。
“当时我撕掉了一块卷轴,现在没有了,应该是被那个泥人拿走了,我在昏过去之前把上面的文字烙在了手指上。”
“卷轴啊,等蕾娜和达恩度蜜月回来,让她看看吧。”
“嗯。”
①:托雷迪亚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