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市中心广场的喷泉正涌出水柱，将不时吹过的风染成了湿润的雾气，为附近的人带来了一份在这初秋时节微妙地有些多余的清凉。伊云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不知是第几次向着对方有可能过来的方向望去。
对于在一般的约会中等待的人来说，一般也就是期待或不耐烦两种心情，但伊云此刻的心情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广告牌上，彩绘文字组成的句子吸引了广场上不少行人的注意。
【人类历史上首度发售，可以成功召唤噩梦的等身抱枕！】
虽然宣传语是这样，但一边的logo却是萌系少女，完全感受不到恐怖的气息。
“魔法啊……”
伊云不由得叹了口气，与其召唤噩梦，能够提高睡眠质量还比较有吸引力吧？明明是完全搞不清楚存在意义的商品，就因为是用魔法制作的，格外吸引人的眼球……不过或许会有喜欢看恐怖片的人觉得很对胃口吧。
一想到魔法两个字，眼前就不由得浮现出那个因为缺少信息无法行动暂时还停留在他家中的少女身影。
“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吗……？”
“我倒是觉得用了这种东西，就会跟日常生活告别了呢。”
伊云有些慌张地扭过头，回应了他自言自语的少女，正站在他身边和他一同注视着那块广告牌。不知何时已经到来的等待对象脸上，呈现出落寞的神情。
“魔法……这种东西真的有这么好吗？大家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可我总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绝对会引发什么震荡的……”
“……科学才会引发震荡呢。”
最近几天的回忆一下子涌入脑海，伊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不，没有……”
“嗯？你好像在隐瞒什么重要的事？”
叶忧止的笑容变得有些坏心眼。
明明面对别人的时候常常会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和伊云在一起时会变得游刃有余——叶忧止这样的个性时常让伊云感到郁闷。根据叶忧止自己的说法，“因为只有你的气场弱到能和我对等交谈啊。”
不能让她接着问下去……话虽这么说，伊云根本想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法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个，能聊点别的吗？”
想了半天，还是只能直说。
“还真是够粗糙的转移话题方式啊。那么，能给我看一下海报的成品吗？”
“……………………。”
伊云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所谓自掘坟墓的感觉。
不过就算不是这样，迟早也会聊到这件事吧。他目前面临极大的危机。
好好想想吧，不会被发怒的说明方式……
……
（……想不出来啊……）
如果这么轻易就能找到答案，他也不会被认识他的人一致认为不擅长交际了。
叶忧止歪着头，一副期待的样子。看着她的这副表情，伊云不由得陷入了混乱中，但越是焦急，高速运转到快要过热的大脑就越导不出结论。
“……实在是抱歉。”
放弃思考的伊云随便找了个理由。
“你给我的U盘……那个，中病毒了，所以里面的资料都……”
“……真是的，你都不知道要先杀毒吗？真是会给人添麻烦啊。”
叶忧止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笑脸。
“既然如此，就先不说这个了。那，作为让我不爽的代价，今天一天就为了讨好我好好努力吧。”
“……诶？”
提心吊胆地等待结果的伊云，因为这过于出乎意料的反应而睁大了眼。
“那个……你不生气吗？”
“我可是很生气哦。”
虽然这么说着，但叶忧止怎么看都是兴致相当高的样子，丝毫没有因为伊云的话受到打击。
“……资料可是全被毁了啊？”
“嗯嗯……说起来这两天我都不能用电脑呢，好像真有点麻烦啊……哎？你怎么了？”
看到伊云默默用双手捂住脸，叶忧止疑惑地歪起了头。
“……不，没什么。”
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实在是笨的可以。
先前居然一直没想到这点……既然是用电脑处理的，怎么可能会没备份呢。
（这样一来……不就全都解决了吗？）
明明知道其实还有一大堆事没有处理好，为了逃避先前那种心慌意乱的感受，他还是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
银发少女的事如雪枫所说交给她就好，海报也没必要重新再制作了，也不用担心会让叶忧止生气——忽略掉自己完全没有发挥作用的事实，他单纯因为一切看似都已解决而高兴起来。
“唔……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好像如释重负的样子呢？”
叶忧止歪了歪头，因为这个动作实在太过可爱，伊云微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虽说是正午，房间里却因为拉上了窗帘而略显灰暗，再配上暖融融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感到困倦。倚着墙壁无所事事的凌之竭力与自己的眼皮搏斗着，对于一个前一天晚上完全没有睡觉的人，要在这种状况下保持清醒实在是有些困难。
凌之缓缓地转动眼球，毫无意义地令自己的视线在高得有些夸张的房顶以及横躺在地上的少女之间来回移动着。
“您这样下去的话，身体不会有问题吧？”
呆呆地看了半晌，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敬语是他一贯的语言风格，其意义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和过去不同的人物定位罢了。不过用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就好像自己在刻意嘲讽对方一样，让他感到有些不高兴。
“……”
被提问的少女不仅没有回话，就连向对方所在的位置看一眼这种最低程度的回应都没有做。在她身体下面,深红色的血液正持续向四周蔓延。这样的景象即使是曾经动手杀过几个人的凌之看了都觉得有些微妙地令人不安。
这样下去，她该不会被自己的体重毁灭掉吧？她明明都失去了可以支持三名活人的血液了，却还生存着，真是匪夷所思的景象。
就在这时，房间的入口处传来一个听上去十分轻佻的男性声音。
“真正的蔑视是无言，而且连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谁说的来着？用来形容现在的状况可真合适啊。”
“……！”
除了呼吸以外没有表露出任何生命迹象的少女，忽然做出了一个很大的反应——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过去。
环抱双手的少年走到少女身旁，微微昂起头，以充满压迫感的笑容与角度俯视着少女。
“你还真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啊。不过，即使能够得到林与的协助，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啊……可怜的何淇。”
被称作何淇的少女，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对方。
“……你没资格叫这个名字。”
“您居然还能说得出话来唉……”
一旁的凌之一副打从心底里感到佩服的样子。
“当然了，怎么说也是我何卿的作品啊，本来在战斗力上就一无是处了，总不可能废物到在承受力上也差到这样吧。不过话说回来，明明是我给你的名字我却没有资格叫，真让人想不通诶。”
“……我已经把它，舍弃掉了……那种肮脏的东西……我才不要用它来印证自己的存在……”
接收到少女深刻恨意的何卿哑然失笑。
“你还真是有趣啊……都处在这种境况之下了，居然还有气力反抗？你——”
何卿的笑容夸张地向两边延伸开，充满了残忍的感觉。他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伸出脚尖拨动着少女的头，让她的脸正对着自己。
“该不会，直到这个地步，都还幻想着会有人救你吗？”
“……！”
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少女在极短的一瞬间露出屈辱的表情。何卿并没有放过她这一微妙的变化。
残虐的笑意在他的脸上进一步扩散开。
“真是有意思……我觉得你已经没有牌可以用了哦？你现在究竟希望谁来救你呢？是心怀叵测的青空学院？还是说，是那个因为一时好奇心收留了你，一遇到危险就将你抛弃掉的小子呢？”
“……”
少女紧紧握住双手，脆弱的骨骼被自己的血肉压迫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明明这个身体应该已经不剩下这样的力量，但伴随像是心脏破裂般的声响涌出的感情，硬是把残破的躯干给扯动了。
悲伤、痛恨、不甘、恐惧，还有最为强烈的——不想承认。
“……他不是那样的人。”
“哦……让你伤心成那样，你居然还愿意替他辩护啊。我想那个人现在一定已经把你抛到脑后，像平常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了，即使这样你也不怨恨他吗？”
“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想要救我的！”
少女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喊道。她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就知道对方的想法根本就如同眼前这个人说的一样，但却不想承认自己是不被需要东西。
“真是可怜啊……那一份被人关心的幻想，对你来说就这么珍贵吗？”
何卿叹息着，做作地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少女。他俯下身，像摆弄一个等身大的人偶一样，将少女抱了起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去少女脸颊上的泪滴，用少女听到过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就让我，给你个机会去看看最后的结果吧。”
（……我到底，有没有说错话呢？）
雪枫双臂支撑在塑胶的窗沿上，将目光投向地平线。正上方的天空已经是有些接近黑暗的微妙深蓝色，但视界所及的远方，仍处在一种美妙的色彩渐变中。
借着观赏这华丽的景致，她心中的烦闷感稍稍消退了一些，但乱作一团的思绪仍没有平复的迹象。
从伊云那里拿到的信息已经足够作为参考，再加上学院方面也送来了进一步的情报，此刻她本来应该在工作中。但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迷上写小说的那段时期，明明理智提醒自己要开始工作了，却总忍不住点开下一个集动漫的链接，就算打开了TXT文档也只是茫然地对着电脑一个字也敲不出来。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心中总是塞满了对自己的不快感。目前她的心境也许和处在那种状况之下时有些类似。
（不过，决定不了这件事的话，后面的事也没法展开了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蓬乱的发束在风中飘浮起来，不时扫过她的脸，瘙痒感让不耐的情绪不断膨胀。有一瞬间，她很认真地考虑起要不要干脆不再管这件事。
（……不行。）
在心里微微摇头拒绝了提出放弃的自己，她让自己回想起之前听到的消息，希望令那些悲切与同情的心情再次沉淀下来。
——“我是说，如果我被人锁定，被人追逐……那么，你愿意保护我，为我治愈创伤吗？”
这是藉由伊云传达到她那里的少女的话语。伊云不会没注意到吧？渴望被保护，渴望被需要，渴望被理解——连没有直接看到对方表情、听到对方音调的雪枫都能察觉的，就是如此深沉的愿望啊。
虽然伊云没有对少女许诺，甚至在紧要关头还抛弃了她，但对于那名少女，这份心情应该从未改变过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一定很想再见到他……）
但是，伊云只是一名普通人，既不会魔法也不懂超能力，被小刀稍微刺一下都有可能会死。让这样的人介入到非正常的战场当中，不是有违自己的原则吗？
少女的愿望，以及一直以来自己所执行的人性与美学，究竟哪个比较重要呢？
（……不对。）
想到这里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在之前的思考中已经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比起我现在的想法，更关键的是……伊云的态度。）
没错，这才是她最初纠结的事情。
如果伊云有心，即使自己制止他也会前往战场，反之则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行动。
对于那名少女，他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好奇心？同情？还是说，憧憬？从他的宅属性看来，也许会是最后一项吧。毕竟即使是魔法的存在公诸于世的现在，“非日常”的定义其实也还没有改变，因为人们对它的熟悉度实在太低了。而有一部分人，正由于接触不到，才会心怀向往。
如果真是如此，恐怕很难期待他有所作为了。更何况，先前正是雪枫自己用严厉的话语将他赶出了事件中心。
其实雪枫心里有些讨厌伊云，因为他实在是太软弱了。可是现在能拯救那名少女的，偏偏不是她而是这个废柴。
（倘若因为我使原本犹豫不决的伊云决定退出，不就变成我害了她吗……）
“啊~~~~~~~！”
压抑到极点的雪枫毫无意义地大喊一声，整个身体向后倾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睡意居然在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用脑过度了呢。算了算了，等他回来再做决定——）
她随手抱过枕头压在自己头下。昨天算是意外睡着，别说被子，连枕头都没有，直到现在她的脖子都还有些酸痛。枕头上还留着些伊云的气味。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害羞呢？没有半点感觉的雪枫完全以开玩笑的态度在心里想道。
恍惚之间，她听到闹钟响了……不对，那是她的手机。
虽然很想接着睡下去，但她还是凭借每天早起上课练出来的惊人毅力把自己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按下了短信的接收键。
“……诶？”
最初看时，半当机的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短信的内容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了。
她用力抓了几下头皮，再次看向手机屏幕。
（……！）
先前的迷惘完全消散。从青空学院那边，传来了决定性的信息。
她按下转发键，输入了伊云的手机号码——那是为了随时可以从他那里补足之前无意中遗漏掉的信息而取得的。但是，眼看就要按下确认的一瞬间，她却将手指微微向旁边偏了一下，将整条信息删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直接拨通了伊云的电话。
铃声响了几秒钟，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
“……怎么是你？那个，不是说已经不用我再管后面的事吗……”
一听到对方困惑的声音，她就明白了对方已经产生想要逃避的心情。但是，无论伊云的想法如何，她已经不再困惑了。
即使是用手拉着他的衣领，也要把他拖到战场上去。
“……你听好了，接下来的话，是非常重要的。”
她用对自己来说相当少见的阴沉语调说道。
“什、什么啊？”
笼罩在手机另一侧传来的紧张感之下，伊云的声音有些变调。
“那名少女，名字叫做何淇。给她起这个名字的，是负责对她进行改造的军科院的院士——”
她稍稍停顿，咀嚼了一下自己即将吐露的事实中所包含的苦涩感。
“——她的哥哥何卿。”
少女轻轻握起右手，相互挤压的皮肤仍残留着一些刺痛感，但已经不会渗血了，骨骼也不再脆弱到会被自己微不足道的握力所折断的程度。
（这算是回光返照吗？变成那样的身体，居然可以恢复到这种程度……）
说不定自己还有痊愈的可能——她期待了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但当她听到耳边传来的一句话时，立刻把这种想法压了下去。
“是不是很神奇呐？尽情地赞美我怎么样？”
看到何卿一脸得意的样子，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即使用力将臼齿咬在一起，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恨意。
“……你一定不得好死。”
“唔，我觉得如果能活上几百岁的话，死得惨些倒也无所谓呢。”
“……”
她的眉毛皱了起来，但到底还是忍着没有发作。如今她正坐在公交车站前的石台上，周围来往的行人差不多有三分之二被她独特的外貌所吸引，特意将头转过一个角度以便多看她几秒。她根本想不通何卿特意要和她一起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理由，为防万一不想做出让自己更加引人注目的事。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周围一瞬间明亮了起来。她抬头仰望，原来是所有的路灯都已经被打开。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微冷的风灌进领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将身体尽可能地收缩起来。一旁的何卿忽然伸出手，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就将她揽到自己怀中。
“你——！”
少女用力地挣扎起来，但根本没收到半点效果，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反抗，耗尽体力之后，她只得安静了下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开，除了挥之不去的厌恶，竟然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深处呢喃着。
（……很温暖。）
她自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没有加以否定。怎么回事？像这样躺在何卿的臂弯中，不应该是世界上最让她恶心的事吗？为什么她会觉得……
她不由自主地追溯起这种奇怪感情的源头，当她意识到这件事有多危险时，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已经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六年前的冬天，温度比这一天还要低。少女独自一人坐在烧尽了木柴的壁炉旁，将身子紧紧地蜷起来，努力想要发掘出一些无聊之外的感情。
房间里的电灯没有打开，但即使如此，仅仅借着微弱的月光，就可以看出这个家是多么的荒凉——只有这个词能够拿来表述她心中的印象。
墙角堆满了报纸和书籍，原本放在那里的书架早就已经不知去向了。而那一堆纸制品的旁边原本应该是柔软的白色沙发，现在却连张板凳都没有。电视空调之类的更是连存在过的影子都没留下。除了一张质量粗劣的木桌外，这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回想着过去虽然谈不上多顺心但充满幸福感的生活，虽然总是和父母吵架，但转眼之间又可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开怀大笑。那时很少会感到恐惧和茫然，因为潜意识中知道自己有绝对可以依靠的人。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简直像一场恶劣的玩笑。不可靠的哥哥四处奔波着，两人的生活却越来越没有起色。
他才十六岁，有这样的表现完全是正常的，所以自己不能怨恨他——这样理智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存在，但感情的冲动也一样埋没不了，对未来的恐惧化成了毫无道理的怒气发泄在对方身上。她每天都梦见父母站在一艘白铁皮的小船上，用毫无光彩的冷静眼神打量着她，慢慢地沉入到寒冷的冰海下方——
“……呜啊，这还真是冷呀。何淇，你在吗？怎么没有把炉子点起来？”
伴随着开门声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她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了。她的哥哥注意到她的异状，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了？”
笨蛋，这点事都看不出来吗？她在心里痛骂道。她之所以对对方感到不满，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明明是兄妹却还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除了责任感之外什么都没有……关心、体贴、爱护，什么都没有……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时，一双手毫无征兆地抱住了她。
“……咦？”
她惊讶地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个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爱意的哥哥，用她感受过最温柔——比母亲还要温柔的动作，紧紧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我好像一直没察觉到呢。你很悲伤对吧？”
正常的人类都应该能发觉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生出这样回话的冲动。因为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温暖，比壁炉和空调都好用一万倍。
“好像说的晚了一些呢。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的，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都要守护你啊……”
耳畔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何卿正暧昧地微笑着。
“那个时候，真是说了了不得的话呢。”
“……！”
少女握紧了双拳，因为寒风之外的理由而颤抖起来。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那只是假象而已，像那样的温暖，再也不可能感受得到。
“为什么……”
她的眼睛变得好干，鼻尖也泛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不要哭！别摆出这种态度！
她在心中痛斥着自己。事到如今怎么可以再想起那时的触感，怎么可以再用乞怜一般的语气与那个人对话。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不受控制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了令她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绝望的话。
“……为什么呢？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唔……”
何卿的脸上浮现出困扰的表情。过了大约有半分钟，他才如同喃喃自语般地说出了答案。
“……大概也就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做一个人类了吧。”
因为想得太过投入，直到撞到柱子停下来的时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公寓门口了。心里对这件事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立刻向放着钥匙的口袋伸出手。
“他绝对……有什么事瞒着我。”
伴随自言自语吐出的热气在寒流中凝结成白雾，叶忧止认真地听着自己说出的话，藉由语言将心中的疑惑固定成型。
她和伊云不同，虽然无法很好地与人交流，却对他人的想法非常敏感。尽管伊云已经尽力掩饰，但她还是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察觉到极大的违和感。
如果是其他的人，就算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太在意，不过——
（我们……明明就是朋友吧……）
朋友这个词在日常生活中绝不少见，如果是同班同学，即使平常不怎么对话，彼此的关系也并非在“朋友”的适用范围之外。但对于叶忧止这样内向的人，朋友的分量比在一般人心目中要重得多。
更何况，伊云是她唯一的一个朋友，而她也是伊云唯一的朋友。
（……不对。）
明明有心事，却都不愿意对她提一下——一想起伊云对她那种完全不信任的态度，胸口就像感受到寒意一般抽痛起来。
（最初也是我自说自话的，搞不好我根本就没有被他当成朋友……）
这个想法从心里冒出来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好讨厌。这个根本不适合她的世界很恶心，朋友的不信任很恶心，自己这样的想法也很恶心。
心脏又开始不规则地跳动，她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一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一边从口袋里翻出了手机。
（还是向他确认一下好了。）
可是，如果伊云因此而生气的话……她握着手机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增加了力道，淡蓝色的屏幕左右晃动着。
也许就可以证明，她以为存在着的他们之间的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冰冷的机身贴到了左耳上，单调的铃声敲打着鼓膜，她屏息等待着。
“请问……您是叶忧止吧？”
一道恭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
手机从叶忧止的手中滑落，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候机铃声戛然而止。
“两年不见，您变了很多啊。”
她想要回头，但身体却僵硬到无法动弹，只能用带着颤音的两个字来回应对方。
“……小蓬？”
伊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为什么回自己的家非得像是突击作战一样呢？不过最近不对劲的状况实在太多了，连思考这种事的余裕都没有。
“总算回来了吗？”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客厅响起。雪枫蹲坐在沙发上，环抱双腿，没精神到看起来像是要以这个姿势睡着一般，白皙纤细的脚掌在宽松的裤腿下相互交叠，时隐时现。
“……你还在啊。”
伊云有些畏怯地小声回答。他的语气就好像被父母抓到在偷玩电脑的初中生一样。
尽管两天没休息而带来的倦怠感使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什么威严，雪枫还是微微吊起了眼角。
“你应该想得到吧，我是特意留下来听你的回答的。”
她将双腿伸展开，踩着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棉质拖鞋站起身子，平静地看着伊云。
“……你说的，是真的吗？”
伊云稍稍移开视线，用很难捕捉到的声音问道。
“是事实。”
雪枫毫不犹疑的回应让他的身体颤了一下。
“原、原来真的会有这么残酷的事发生啊……”
他的声音在发抖，仿佛带着扭曲的笑意，又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虽然让人痛苦，可是还不至于令人绝望到这个地步吧……这种事情……”
“是很平常的事实啊。”
雪枫的语调变得有些低沉。
“这个世界总有很多残忍的事发生的，所以才需要去战斗。你应该明白吧？想要拯救何淇，没有你的话是不行的。”
伊云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以极小的角度左右摆了摆头。
——他在摇头。
一瞬间雪枫就反应过来对方的动作代表了什么，但却没能在同时理解那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
“……我做不到啦。”
伊云用软弱到无可救药的语气小声说着。
“我怎么可能打得赢那些人呢……我根本就一点用都没有，我帮不了她的……”
“……你给我好好搞清楚事情的状况。现在需要的不是你的力量，是你这个人！你难道不明白，她有多渴望被人关心吗？”
紧握的双手已经开始发痛，指甲深深地陷进手掌里，但雪枫没有停止用力。如果不这样的话，她恐怕会忍不住在伊云的脸上打一拳。
“我明白的……可是，那个人不是我啊。我根本就没法拯救她……”
伊云睁开眼看向雪枫，这是他第一次毫不畏缩地与雪枫对视，却和勇气无关。
“……那个人，应该是像雪枫这样的人吧。她渴望能够被人保护，所以就由雪枫你去做不就好了吗……可以战胜对方，让她从残忍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拥有这种力量的不是你吗……”
“……你是认真说这种话的吗？”
算了，不要再克制了。雪枫任由怒气在自己的每一条神经里蠢动，用要杀人一般的眼神瞪视着伊云。
“她想见的人是你！她所期待的，是那个救了她的，收留她的，用善良的态度对待她的，你！”
“我不明白！”
伊云大声喊着。明明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有气势的一刻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擅自对我抱有一些不可能的期待、到头来又要怨恨我？！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人而已，不要再把你们的期待强行加在我身上了！”
“……哈？你这么想？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你，干嘛还要在一开始对她展露善意？”
雪枫伸出手揪住伊云上衣的前襟，将他拉向自己，在两人的眼睛之间连十厘米都没有的距离上，用嘲笑一般的口吻说道：
“故意做出些让人对你抱有期待的举动的，不就是你吗！？”
“……”
伊云微微张开了嘴唇，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流走了，双腿像是刚跑完了马拉松，不受控制地弯曲起来。
“……没错。”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不过你知道吗，我啊，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救她。”
——这……？
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话，单纯只是因为那诡异的语气和神情而惊讶起来。
“你……”
雪枫忍不住松开了手。伊云此刻的声音与他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阴沉到令人心寒。
“你是青空学院的学生会长吧？所以你没法明白啊。像你这样强大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想要入学却被拒绝的人的心情呢。”
伊云还在笑，笑容越来越明显，诡异得像是一条在笑的猫。
——他已经疯了。
至少在目前这一刻，雪枫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心中的愤怒早就变得淡薄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你很厉害对吧？被人们看作天才受人尊敬对吧？但是你知道像我这种没用的人活着有多难吗？每个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就连那些在班里垫底的混子居然都看不起我……我父母都死了，就在他们出车祸的前一天，他们还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打了我一顿。当我收到他们死讯的时候真是乐傻了呢，但很快又后悔为什么我没跟他们一起去死。我能够逃避的地方就只有那些创作物，你能想象当魔法居然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吗？但我竟然被拒绝入学……最后，当我几乎放弃了一切希望，想要用完父母的遗产就去死的时候，她出现了……”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觉得脸颊好烫，即使将冰冷的双手贴在那片皮肤上也没有办法缓解。他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只是想哭，却又抑制不住向上弯起嘴角的冲动。眼前浮现出那一幕。在被夜风洗去温度的柏油马路上，眼神涣散的白色少女慢慢踱步。
——你……看上去好像很辛苦的样子？
——你的观察能力弱到这也要用问句啊，路人甲。
——那个，我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什么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多管闲事。
——就算是这样……我……
我没法放着你不管——自己真的能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吗？是谎言吧？没错，那一定是他轻薄的谎言吧。
“……你明白吗？对我来说，她就是通向最后的梦的钥匙……像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能够有一瞬间看到我所期待的美丽景象的最后的、唯一的道路……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话语的尾音在少女脑中不停回响，像是扩音器被塞进了颅骨里。
“听到了吗？你啊，终究还是没办法被人关心的。”
何卿极轻的声音不由分说地刺进了她的思考回路中，但她已经不想再做出什么反应了。她松开从刚才开始一直用力地抱紧自己身体的双手，用空洞的眼神望向那座她曾经在那里停留了数天的单元楼。
长久的沉默后，从**里再度传来那个名叫雪枫的女孩子的声音。
“……你，只是把她当成道具吗？”
——为什么还要再问呢。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之前还全心倾听的对话，此刻已经成了从遥远地方传来、毫无意义的余音。
伊云没有回答。确实是不用回答啊，连自己都知道那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她转过身，在向前迈出一步之前，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句话再度浮起在脑海中。她轻声笑起来，冰冷而苦涩的笑容被埋葬在夜幕中。
——仅此而已。
这副身体、这颗心，终于可以不用再期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