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难受啊。）
虽然三个人都围着同一张桌子坐下，但却完全没人发出声音，只有被压抑着的呼吸声不时响起，让这份静默更加难堪。
凌之用手扯了扯衣领，清凉的空气灌进肺中，让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伏了下来。
（……我为什么会害怕。明明已经变强了啊。）
没错……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无是处、受人欺负的自己了。
学到了强力的魔法，为了磨练自己也接受过几个困难的任务，就连夺走别人的命也不是没有做过。
无论遇到什么事。应该都不会再感到害怕了才对。
但是……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
凌之瞄了一眼那张平淡无奇、因为愤怒而紧绷起来的中年男人的脸。
（为什么……只要一面对这个该死的父亲，身体就忍不住颤抖起来呢……）
也许有些时候，强弱顺序在降生的一刻就已决定好了，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吧。
他的视线不安地游移着，不经意间与一旁的叶忧止四目相对。从对方那同样是略带些不安的眼神中，凌之看出了一种期待。
（……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啊。）
但是，尽管心中很不愿意，他还是开口了——为了将和好的意向传递给前方的中年男人。
“在下……”
呯！
几乎就在凌之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的同一时刻，中年人的拳头用力地砸在桌子上。放在桌子上的茶杯微微弹跳起来，随即向着一边倾倒，将茶水洒在了吓得蜷缩起身子的叶忧止身上。
“滚出去！”
中年人隔着桌子推了凌之一下，暴怒之下的声音略显低沉。虽说并没有太强的魄力，在倒在地上的凌之看来却充满了压迫感。
“听听你那恶心的语气！一声不吭从家里跑出去两年，变成这么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回来了吗！？我没你这种儿子！”
“……”
凌之默默地站起身，用手拉了拉衣服下摆，低着头向后退了几步。
“……告辞。”
他转过身将手伸向房门，叶忧止慌张地站起身想要拉住他。
“别管他！”
中年人再次怒喝起来。叶忧止的动作停了几秒钟，然而最终还是将颤抖的手伸了出去。
“……小蓬……”
她用极小的声音叫着两年未曾呼唤过的名字，那软弱的语气，下一秒钟就哭出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事实上，她的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不要这样……和爸爸道歉，回来吧……像以前一样，三个人一起生活吧……”
凌之转过头，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叶忧止。
“在下就是为了从那种日子里逃出去，这两年中才会这么努力的。请您不要再说了。”
“……骗人。”
眼眶中的水汽凝结在一起，顺着叶忧止的脸颊滑落下来，她本来就轻的声音在哽咽中更加让人分辨不清了。
“你以前明明说过，最喜欢我的……明明说要一直在一起的……”
“……在下并没有骗您。”
凌之轻轻闭上眼，伸出双手，将那娇小的、冰冷的、不停颤抖的身躯抱在怀中。
“我现在，也还是最喜欢你了……姐姐。”
眼前的景象完全被泪水扭曲了，无论什么都模糊不清，叶忧止索性闭上双眼，想再感受一下那久违的温暖触感，身体却在下一瞬间失去了支撑。
跪倒在地上的叶忧止双手按住胸口，凌之远去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响，每一下都和心脏的鼓点契合起来，仿佛像要把那跃动生生压下去。
“……小蓬！”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呼喊着，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已经冻结了整整两年的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
——糟了。
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凌之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但大脑总算是及时改变了由脊髓下达的指令，将双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您是来追捕在下的吗？”
一向平稳的语气变得有些焦急，低沉的声音震动着空气，在昏暗的街道上扩散开。置身其中的少女恍若未闻，踩着略有些摇晃的步子向凌之走来。她低垂着头，被刘海遮住一半的眼睛完全没有焦点，从微张的口中呼出的白色雾气随着她的前行向后飘散，环绕在随着夜风浮动的长发间。
（……要先动手吗？）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一步步缩小，凌之心中的忧虑越来越强烈。距离越近就越不容易在被偷袭时做出反应，所以应该抢先下手吗？可对方并不一定是来和他战斗的。
雪枫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似乎凌之就在前面这件事对她根本没什么影响，她只不过是路过了一盏街灯而已。
凌之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上吧！雪枫是不可能会放过他的。都已经被目击到杀人未遂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装在鞋上的魔法装置静静地启动。即使没有带上作为主要武器的镰刀，单靠这个也可以有作战能力了。
仿佛是看穿了凌之的心思，雪枫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将平静的目光投向对方。
“我今天不想找你打架。”
“……那您是想做什么？”
被雪枫的眼睛盯着，凌之忽然感到心里发毛，刚才的决心和气势被她的一个眼神给轻松击破了。
“你……”
雪枫稍稍停顿了一下，稍加斟酌以后，用慎重而严肃的口吻说道：
“你以前是不是特别没用，做什么都失败，总被家长打骂而且没有人瞧得起你？”
“……？会长……您是特意来嘲笑在下的吗……？”
莫名其妙地被人说了这样的话，比起愤怒，凌之倒是茫然更多一些。
“学院送来了一些资料，虽然不是特别详细……你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存在太过没有意义，所以才去学院的吗？”
“……如果您再这样嘲笑在下，在下就真的要生气了……”
“我是认真问的。”
“认真地嘲笑吗？您这样实在是……”
“少给我装傻了你这笨蛋！你觉得像我这样的角色会有耐心去吐槽你吗！？”
雪枫飞快地踏前一步，揪住凌之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脸上写满了不快。
“……在下有点喘不过气。那您，究竟是为什么问如此失礼的问题呢？”
雪枫的身体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阴郁的神色取代了不快。她将头低下，随后微微偏向一旁避开凌之的视线。
“我只是觉得……”
她的口吻近乎叹息。
“如果我能理解你这样和他非常相似的人的想法，就不会被他说‘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明白’之类的话了吧……”
凌之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坦白了自己想法的雪枫有些不安地搅动着手指，暗中窥视凌之的表情。
“会长您……”
大概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再度开启了对话。
“这个样子……就好像恋爱中的少女一样诶。”
“不都说过了不要给我装傻吗！”
呯。
额头被弹了一记的凌之向后倒退一步，用困扰的表情看着雪枫。
“在下非常不想回答‘是’的心情，您真的一点也察觉不到吗？虽说那是事实。”
“……对不起。不过我还是要问下去哦。”
雪枫坦率地道了歉后又作出非常任性的声明，再度直视凌之的双眼。
“那样的生活，对你来说非常的难以忍受吗？我大概可以感受到一点你的愿望……倒不如说看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了吧。凌之……你就这么想超过别人吗？”
“如果您也是那样的境况，或许会比在下期待得还要强烈吧。”
“为了变强的话连杀人都不在乎吗？”
“不可能毫不在乎吧。但到底是欲望战胜了良心。”
“那么，你……”
雪枫的眼神变得更加严肃了，凌之意识到最重要的问题就要到来。
“如果学院没有录取你，你会不会放弃呢？你会不会一边希望别人不轻视自己，一边又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责怪别人的期待呢？”
“……在下……”
凌之用右手的手背抵住嘴唇，略微思索了一阵，用笃定的语气给出了答复。
“在下应该是会的。”
“是吗……果然，如果那样的话，一定会绝望的吧……”
雪枫的表情变得有些黯淡。
“或许吧。可是……”
在少有的几次碰面中，连稍稍勾起嘴角的动作都未曾在对方脸上发现过的雪枫，看到凌之唯一一次笑了。
“有一个非常希望我能够陪在她身边的人，我很喜欢她。虽然离她而去的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说不定我会想要为了她，再稍稍努力一下吧。”
“……”
呆呆地看了对方好久，雪枫终于收起惊讶的表情，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谢谢。”
雪枫再度踏出脚步，略有些摇晃地向前走去。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将伴随着灼热吐息的低语声传递了过去。
“你……真的，非常的温柔……”
如同弹奏木琴般清脆的声音不时响起，少女将头歪了歪，眼神朦胧地望向窗外。
（……下雨了吗？）
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总之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因为睡意而显现出一片模糊景象的双眼上，想要从那片色彩单调的空间里找到预想中的银色细线。
但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何卿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罢了。
“……什么嘛。”
少女轻轻叹了口气，连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抱怨些什么，只是仿佛泄气一般地叹息着。
坐在少女对面的何卿看到了很有趣的事一般笑了起来，回报他的是仿佛要挖出他心脏的锐利视线。
“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少装糊涂。”
少女的表情变得很不快，用手敲打着塑胶的桌子，伴随着“呯呯”的声响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不，应该说今天一天，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离开了伊云的所在小区后，何卿并没有带她回之前的别墅，而是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餐厅。包括今天早上乘公交车的事在内，每一个行为都让她感到难以理解。
“所以我就说，因为你很可爱啊。”
“……笨蛋。”
明明应该为得到了这种答案而生气的，但少女却忽然觉得没了力气，于是向前趴在了桌子上。
“哎呀呀……我还以为你会向我大喊大叫的。怎么？已经原谅我了吗？”
何卿带着惊讶的表情问道，虽然那种惊讶怎么看都像是装出来的。
“会原谅你，除非我去死。”
“这么说的话，你会原谅我的啊。”
“你这家伙脑袋里面都是矿质么？”
“你马上，就要死了哦。”
简直像是预报明天的天气一样，以毫无责任感的语气宣告了少女的死亡。
“…………！”
少女的身体颤抖起来，声带微微震动，但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大部分的事都可以满足你哦。”
——你在胡说什么。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自己去死就可以了。
短短的一瞬间，少女心里闪过三四种回应方式。
但是，没能够说出口。
一切憎恨的感情，被压倒性的哀伤所覆盖。
“……不要！”
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哭出来了，即使经历过好几次，这种恐惧与慌乱根本适应不了。她用力抓住何卿的衣服，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疼痛起来，每一根骨头都发出了悲鸣。
“为什么……我非死不可！我不要死！”
“这个，很困难呢。好像做不到啊。”
何卿伸出手抚弄着少女的发丝，柔和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
“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才打算让你再见见那个人的。虽然没能和他面对面交谈，不过就结果而言……还以为那样绝望一下你就会看开了呢。”
少女的动作停止了。她再次伏在桌子上，颤动还没有停下来。
稍稍品味了一下预料中的沉默之后，何卿用更加柔和的语气发问。
“最后，想做什么？”
“……无聊的家伙。”
少女的答案中带着少许抽泣声。
“真的想让我绝望的话，就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混蛋……”
“可以找到些不会被绝望影响的简单选项吧。比如，要不要吃个圣代？”
“……”
预料中的第二次沉默。这次之后，她就真的会说出最后的想法了吧。然后就可以把这个被诅咒的命运结束掉。何卿非常确信这一点。
正如他所想的，不长不短的沉默后，少女再次开口。
“……自由。”
“嗯？”
“我说，给我自由。”
“是吗……在最后选了这个啊？”
何卿微微一笑。
“那么，就如你所愿。”
（……好难受。）
被左臂压住的额头上几条血管不停地跳动，眼前的一切全都扭曲、重叠，比起大脑的昏胀感还更让他难以忍受。
伊云努力直起身，视野的晃动更加剧烈，整个身体都酸痛无力，很快他便又一次向后仰倒在床上。
（……发烧了吗？）
从昨天雪枫离开之后就一直这样了。虽然身体不怎么热，但症状倒是有点像。
（似乎没有药了……算了……）
稍微想了想到底要不要去买药，很快便放弃了。反正就算他一直这样睡下去，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会有人需要他、对他有所期待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闭上眼，想要再睡一会，放在一旁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虽然不想接，但持续响个不停的铃声让头部的刺痛更强烈了。
“……请问是哪位？”
将手机拉到自己身边，再按下通话键，仅仅这样胳膊就完全没有力气了。
“听你的声音好像很虚弱啊……是发烧了吗？不要紧吧？”
“……是班长啊。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伊云夹杂着喘息声的回答有气无力到极点，听起来和垂死的人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没事吗？那就好。今天运动会哦。再过三刻钟学生会就要开始点人数了，你没做出海报已经让班主任很不爽了，如果还要因为迟到而给班级扣分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不在那之前到场绝对罚你5000字啊。”
“……请病假不行吗？”
“让你家长亲自跟老师说就可以吧。”
“……你去死吧。”
伊云按下停止键，胳膊又一次无力地压在额头上，手机从他手中滑下落在枕边。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明明平时激动时都不会说出口的，却在这种根本不怎么生气、只是有些烦的情绪下脱口而出。
（……无所谓了。）
自己的话造成了什么影响，又或者让谁发怒，根本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切都结束了。
（退烧以后，到市政楼上跳下去好了……反正我从来都给人添麻烦，最后不再让别人麻烦一点怎么说得过去……切，绝对会成为很好的笑料吧……）
头又一次疼了起来，耳边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听，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喂喂你知道吗？我们班的那个超没用的阴沉家伙啊，昨天从市政府的大楼跳下来，就这样“砰~~~”地一下摔在地面上了哦。
——那家伙总算是死了啊。真是的，一想到那张衰脸就让我不爽。像他那种人就该早点去死啦。
——你们这样谈论同学的事不好。
——那个孩子真的很孤僻啊，他又没有父母……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我们老师的失职啊。
——……为什么你要这样呢。
（——诶？）
嘲讽或是冷淡的话语中，忽然有一个几乎听不清楚的微弱声音，用哀伤的口吻插了进来。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呢？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会很寂寞的……
（……！）
伊云的眼睛猛地睁开，他直起上身，双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不停地鼓动着，那撕裂般的痛楚根本不像是肌肉的收缩与扩张，而是大量逆流的血液在压迫着心脏。
“……不对。”
他用呻吟般的声音小声否定着。
“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是不可能会有朋友的……”
胸口变得好受了些，像是对这样的判断感到安心一样。
摔回枕头的动作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但惟有这一次觉得很舒服，仿佛自己是为了消除疲劳特意扑上去的。
伊云轻轻闭上了眼。可以的话——他在心里想道，希望这一次，永远也不要再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