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已经没事了吗？”
伊云担心地看着叶忧止，后者正抱紧双腿坐在公园花坛边，将通红的脸藏在膝盖后面，不时发出抽泣的声音。先前被她一口气喝掉的五瓶啤酒的空瓶凌乱地堆放在她的脚边。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叶忧止用带着鼻音的微弱声音说着，像要伸手触摸什么一般将胳膊抬起。
“以、以前他只有这么高……整天跟在我身后，叫着‘姐姐、姐姐’的……那时好可爱哦……”
“……这个我已经听过大概五遍了吧？”
伊云在一边小声吐槽，但叶忧止却完全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之前重复过好几次的话。大概是因为喝多了酒觉得身体发热，她将自己胸前的衣服全都敞开，让伊云有点不敢把视线移过去。
（看这样子完全喝醉了啊……）
看到叶忧止如今这副样子，让人不太敢相信她会是平时言行循规蹈矩而又很容易害羞的女孩，现在的她基本上有点不良少女的感觉。
被自己一直思念着的亲人背叛的话，会有这种反应大概也是无可奈何吧？伊云不是很了解叶忧止的感觉，他对双亲基本没什么感情，也没有同辈的兄弟姐妹，不过按常理来分析，大概也明白是什么样的心理。他的结论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是不要插话，不然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不过，还是有些事非要由他来想办法不可。
（时候也不早了……该怎么送她回去啊？）
让一个醉酒状态的少女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当然是不可以的，但伊云又不知道叶忧止家在哪里。从刚才开始无论问多少遍她都好像听不到一样，也许是根本不想回家，所以才选择性失聪的吧。
正在伊云烦恼的时候，叶忧止向他靠了过来。
“喂……你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啊……？是不是我的教育失误了啊……？是我的错吗……？”
叶忧止双颊绯红、衣襟敞开，用迷离的眼神向上看着伊云，这幅景象让伊云的心跳失控般地加速起来。他深呼吸着，用有些僵硬的动作将视线从叶忧止身上移开。
“我、我怎么会知道啊。”
这种像是在敷衍一般的举动让叶忧止不高兴起来，她鼓起脸颊，伸手拉住伊云的肩膀。
“为什么要移开视线啊……？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
“现、现在不能转头啊。”
“为什么……？我，现在这样很糟糕吗……？看起来会伤眼睛吗……？”
“没……没有啦。”
伊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要说糟糕的话，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非常糟糕……
“那就好好地转过头来啊……！什么嘛！你看不起我吗……”
“不是的！我是觉得……呃，那个，现在转过头的话我也许会忍不住……”
“……咦？”
叶忧止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歪着头思索了一段时间后，表情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什、什么啊！？忍、忍不住是指什么啊……！？”
“……呃，这只是我随口乱说的！是一时失言！没什么的，真的什么也没有！”
虽然没有镜子可以照，不过自己的脸现在肯定也是红得不行吧？伊云这样想着，紧张感越来越强，看到他这副样子叶忧止反而安静了下来，还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
“喂，伊云。”
“……怎么？”
“看到我这样子动心了吗？想跟我做会教坏小孩子的事情吗？”
伊云剧烈地咳嗽起来，害得他呛到的元凶正在一旁低声发笑，除了脸上的泪痕外，刚才的悲伤几乎已经找不到了。
“这么捉弄我也太过分了吧。”
好不容易理顺了呼吸，伊云叹了口气，用抱怨的语气说。
叶忧止轻轻摇了摇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伊云的颈部被笼罩在了她灼热的吐息下。
“有一点点……不是在开玩笑哦。”
“哪、哪一点啊？”
“这个……要不要来接吻呢？”
伊云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对方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在说，但两人之间实在太近了，以至于总觉得她是认真的。
“你一定是喝太多了……这种事，是要跟喜欢的人做的吧……”
“嗯，也是呢。不过啊，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朋友之间也可以吧。”
“……朋友？”
伊云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在意的并非对方那种奇特的说法，而是这两个字本身。
“……不对吗？我们不是朋友吗？”
焦虑与悲伤融进了叶忧止的眼神中，但将头扭向一边的伊云并没有看到。
“当然是啊。”
他小声敷衍着，早上梦中的幻听再次回响在耳中。
朋友。相互认识的两个人之间，很容易就可以叫一声朋友。
但那只不过像同班同学的一声“哥们”一般，是个既不带善意，也不带恶意的冷淡称呼。他所希望的，是一个能在他伤痛时静静站在身边的人。
那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吧。
即使是叶忧止，陪着这样没用的他，也不会感到多高兴的……
“不对！”
太过突然的喊声让他震颤起来，叶忧止用手按住他的头，强行转向自己的方向。出现在他眼中的是一张又快要哭出来的脸。
“我才不想要这种一点都不认真的回答！我们是朋友，是彼此的半身，是相互扶持的独一无二的人！才不是那种随便说说的关系！我是这样想的！可是——”
在伊云惊讶的目光下，泪水再次沿着之前留下的痕迹缓缓淌下。
“这么想的……难道只是我一个人吗……？”
叶忧止将头靠在伊云的胸前，伴随着抽泣声不断涌出的泪水浸湿了伊云的外衣，将冰凉的触感传递给他的心脏。
比起震惊，更先感受到的，却是想哭的感觉。
“……不是这样的。”
现在不可以哭，因为自己并不像她一样有着足以为之悲伤的理由，如果哭出来就太难看了——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其实我也……一直想抱着同样的心情，问你这个问题。”
“……”
叶忧止并没有抬起头，而是将双手绕到伊云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才没资格问呢。”
她的声音，因为两人贴得太紧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整天对魔法一副着迷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早就从这里逃跑了……小蓬他也是，根本不和我说一声……魔法有这么好吗？变得更厉害就这么重要吗？他也是，你也是，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如果离开我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和你做朋友的。”
叶忧止放开伊云，抬起她的右手，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说道：
“向我宣誓。”
“……嗯。”
伊云小心地牵起那只手，凝视了片刻，随后慢慢俯下上半身。
“……为什么？”
新鲜的血液溅落在白瓷地板上，原本还算整洁的房间里散落着棉絮与木屑。雪枫跌坐在那片不堪的残骸之中，用手按住左眼，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怎么做得到这样的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仿佛带有某种不满般，凌之低头俯视着雪枫，冷淡的语气中透着遗憾。
“就算是您，这么心不在焉又毫无防备，也不可能打得赢我吧。”
“我才不是在说这个！”
锐利的锋刃楔入地板，雪枫单手握住剑柄支撑起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
“你明明……不该做这样的事啊！”
“是吗？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呢？”
雪枫将臼齿紧紧咬在一起，抬起按着左眼的手掌，在空中飞舞的血花被瞬间出现的太刀劈散了。
她抬起手，将那长度几乎与她身高相同的太刀指向前方轻蔑的笑颜。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相信的。”
“那是错觉哟，会长。”
凌之的表情中，带着雪枫不曾见过的侮辱意味。没有想过这个人居然会有这种表情。
（可是……话说回来，我又知道他什么呢？）
雪枫忽然感到很无力。
仅仅是碰巧见过几次面，就觉得自己对对方很熟悉了，可那些所谓的了解只是来源于透露不出任何情感的文档资料上吧。
也许，这个才是他真实的表情。
就像是看穿了雪枫心里所想，凌之又一次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会长您真的好可怜啊。仅仅是因为一个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的信任，就落得这般境地。您之前说我很温柔，错了哦。温柔的人是会长您啊。就是因为您太过温柔，所以才会犯这种简单的错误，虽然嘴上说着能够了解这世上有多少种罪恶，可您实在太过期望在别人身上找到您的影子了。相对的，以在下的眼光看来呢……”
凌之高高地举起镰刀。在刚刚的打斗中，刀刃已经受损很严重了，但这并不影响它作为凶器使用。他将那能够夺取眼前的人生命的利器，慢慢举过了头顶。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温柔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杀人的家伙却到处都是哦。”
巨大的刀刃挥落，雪枫举起太刀将之挡下。单纯的角力让身上的伤口又一次弥散出剧痛。
“若是……如此……”
雪枫绷紧身体，在争斗中抽出最后一丝余力，开口质问对方。
“你……可以放弃到什么地步？”
凌之的表情忽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好像假面具忽然脱落了一般。
“我无法放弃。”
单手渐渐无法抵挡双手的力气，一直维持着的力量平衡被打破，刀刃的接点向着雪枫一寸寸靠近。
“我无法放弃变强，所以也没法停止杀人。”
“那么……你就要放弃人性吗？”
“那个啊……”
凌之像是表示无所谓似地摇了摇头。
“不是很容易就放弃了吗？”
“……你说谎。”
“谁会对死人说谎？”
“……切！”
嵌入地面的短剑倾斜着向上斩去，橘红色的火花一直延伸向空中，凌之向后跳了一步躲开斩击。雪枫抛开短剑，抬手抹去脸颊上的血液和汗水，随后用食指指向凌之。
“既然如此，那就告诉我啊！把你的想法统统都吐出来！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啊，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你那稀奇古怪的大脑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哎呀哎呀。”
感到无奈般地叹了口气，凌之像是要回想什么一般将视线移开。
“这叫我从何说起呢？说起来你有没有注意到，明明身为魔法师，却主要使用近战道具，像个武人一般打斗这种既浪费资源又没效率的做法学院里只有两个人在用么？”
（开始用一般的语气说话了……？）
之前忽然产生的一丝不协调感终于被捕捉到，但却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雪枫只有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只有我和你吗？”
“没错。其实这不是个巧合哦。”
仿佛怀念一般的虚假笑容，给凌之的话染上了异样的色彩。
“我啊，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注视着会长你了。”
“啊……？”
“出身高贵，美丽坚强，拥有决定性的实力，不会放过任何罪恶，简直是像神一样完美啊。”
“……少开玩笑，哪有这么狼狈的神。”
“所以啊，只是‘像’而已。要说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果然还是会长你太温柔了吧？”
“……”
“总之，你散发出的光辉是那么迷人，所以我从入学的那一天就决定了，总有一天……一定要杀了你。这样，我绝对就能跨越过去的自己。”
“竟然是如此肤浅的理由吗……”
雪枫低下头，双手握住的太刀因为愤怒而轻微颤抖。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雪枫的反应而感到高兴，凌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一次高举镰刀。
“杀戮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太阳太过耀眼了。再没比这个更加简单易懂的。”
“……很好，那么，仅仅能够举起那种笨重的铁块毫无目的地乱挥的人，居然也妄想杀掉我？”
将太刀横在身侧，如同拉开的弓般绷紧了身子。
“去死吧！”
雪枫的身体如弹簧般射出，太刀横向挥动。凌之收回举刀的架势向一边闪避，如雪般的刀光划过空气，将他留在原地的残影击得四散。
“居然还有如此余力……你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只不过占了一只眼的优势，你就想打赢我，你也把自己抬得太高了吧？”
“啊，完全愤怒起来了呢。”
虽然这样说着，凌之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开心。
“无论是速度、力量、技巧还是气势，你无疑都在我之上，然而……”
镰刀迅速一挥，雪枫做出防御的动作，却没有受到预想之中的冲击。取而代之的，是令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的玻璃破碎声。
“生死决斗的经验……铁定很少。”
凌之渐渐隐去气息。室内只有些微弱的光，原本能够借着这点微光看清敌人的形迹，眼睛的伤却令雪枫的视野中只剩下一片漆黑。
（……不妙了。）
完全无法捕捉对方的动作——雪枫不由得对这个状况感到恐惧，握住刀柄的双手仿佛灌入寒气般变得僵硬。
（我会被杀死吗……？）
雪枫一点点地挪向墙角，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屏住呼吸想要听到对方的声音。
沙沙沙——
一瞬间，响起了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
（是那里吗……！？）
雪枫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用力挥下太刀。
什么都没有斩到。
刀锋毫无停滞地切开空气。
（……错了！那是什么声音……？）
就在这样想着的雪枫面前，大量的光洒了下来。
冰凉的夜风涌进屋内，浮在空中的窗帘发出布料摩挲的声音，月光将雪枫面前的一切染上了淡青色。
在这澄澈的光中，呆呆注视着眼前景象的雪枫，看到了那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有破绽呢。”
伴随着凌之开心的声音，镰刀带着仅仅看到就可以让人不支倒地的气势挥落。
雪枫心里闪过数个想法。在连瞬间都称不上的犹豫过后，她做出了选择。
放弃抵挡对方的刀锋。
调集全身的力量向前跃起，跳过敞开的窗户，落入染着清冷光芒的夜色中。
“……哦？”
凌之发出了感到疑惑般的声音。风很快便停止，窗帘如帷幕般落下，房间再次回归到一片黑暗。
“失误了啊……还以为她没处跑了。”
他自言自语着，用手拨开窗帘，探出身向下看去。
一个人都没有。
“……？”
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但下方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反射着月光的白色水泥道路上，找不到雪枫的身影。
寒意瞬间浸透全身。就在他理解了这幅景象含义的同时，上方已经传来了雪枫的声音。
“有破绽啊。”
凌之的心脏仿佛被人直接捏住一般，带着痛楚剧烈地收缩起来。
这栋楼上，除了这个房间外，所有的窗户都装上了防盗网，雪枫大概就是踩着下一层楼的防盗网，跳到上方了吧。
这是办得到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一般来说想得到吗……）
在惊讶之中想要抽身后退的一瞬间，后背被重重地踏了一脚，原本已经探出窗户大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落了下去。
“……可恶。”
凌之用手拍了一下鞋子，大量魔力从中逸散出来，形成了足以抵消冲击的风。
“看来你顶多也就做到这样了啊？”
雪枫带着奚落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凌之落在地上，抬起头向上望去，雪枫用一只脚勾住防盗网，倒悬着看向他。
“那么……最后一击了！”
刀身上迸发出鲜红的光芒，映照在遍布雪枫全身的血痕上，形成红与黑相间的纹路。
（……灼剑吗？之前从来没见过……看样子应该和几千度的高温火焰有同样的杀伤力啊。）
看到对方使出决定胜负的秘技，凌之反而变得兴奋起来，压抑不住的激动渗入躯体，在嘴角扯动出一丝冷笑。
（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可以失误。）
凌之将镰刀横在身前。看到他的动作雪枫微微一撇嘴。
“不可能的。你绝对挡不了。”
“我相信挡是不容易，不过你现有的装备和魔法应该没法在空中改变方向吧？那样的话只要往旁边闪一下就好……”
“你的兴趣是在这种情况下搞笑吗？”
炽热的光芒越发耀眼，雪枫被笼罩在绯色阴影中。
“在你临死前给你个忠告……太阳耀眼的话，戴墨镜不就得了，你个笨蛋！”
焰光如激流般划破夜空，熔融在其中的人形坠落下来。凌之轻轻一笑，将一只手缩进袖口。
（她不会使出这么容易打空的杀招……也就是说，大概还预备了什么后招，等着我闪避吧。毕竟时间把握得再好，我也没法用近身武器反击她啊。）
火的气息急速迫近，凌之集中精神，在脑中描绘、测算着雪枫坠落的轨迹。
（……才不会给你机会追击我呢。）
凌之挥动手臂，掷出藏在衣袖中的炸弹。
“……这！？”
雪枫惊讶的声音，一瞬间就湮没在爆炸的强风中。破碎的玻璃如冰粒般在空中浮动，钢筋水泥筑成的墙壁碎裂崩塌，将凌之原先所站的位置完全掩埋了。
夜所带来的寂静被彻底撕裂，哭喊与怒骂的声音在火光中扩散。在爆炸的一瞬向后跳了数十米的凌之宛若聆听象征着战胜的歌谣般，伸展开身体，捕捉着那些糅合在风中的悲鸣。
“痛死了……真是的，即使把魔力全用在逃跑上也没能全部避开呢。”
将手按在胸口上，自上而下轻轻抚摸，温热粘稠的血液沾湿了手掌。抬起手臂，透过滴血的指间，凌之带着落寞的表情凝视眼前跃动着火焰的废墟，缓缓地叹息起来。
“……你已经死了吧，会长……？”
（我失败了啊。）
雪枫躺在地上茫然地思索着。不远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来——非常悲伤的啜泣与号哭的声响，犹如在诘责她一般，萦绕在耳边。
只是一时的判断失误，竟然引发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如果当时死掉了就好了。）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确实地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如果死掉就好了，如果没有接这个任务就好了，如果从来没学过魔法就好了……
——至少，可以不用听到这般痛彻心扉的悲泣。
想要抬起手遮住耳朵，却没办法移动手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只不过指间埋入松软的泥土，攫起一点沙砾罢了。
“……”
她闭上双眼，希望能够在更深沉的黑暗中躲开这一切，但却无法如愿。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周围明明还有很多声音的，就算救护车和警车还没来，也该听到周围住户的议论声，然而自己却像是只伸出了一根朝向哭泣的天线，除此之外什么都接收不到。每听到一次哭声，就仿佛被生生挖出了一副脏器，整个人被逐渐掏空的虚无感让她无所适从。
（“因为别人轻轻松松地完成了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事，所以觉得痛苦吧。就好像在海上指挥着一整个舰队，却被一条小船全部击沉一样，因为不甘，所以就想要哭泣，想要怨恨，想要杀人吧。偏偏又还做不到，所以只能带着加倍的恨意去了结自己的生命吧。”）
之前说给伊云的话，忽然浮上心头。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啊。）
自己曾断言“没必要明白”的感情，正一点一点地在全身蔓延。
（这个，就是所谓的——）
“……觉得不甘心呢，你。”
某个本来在等待着，这一刻已经被她遗忘的声音无力地响了起来。
“……为什么，会被你看穿？”
“这个还用问吗。”
一根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湿润而黏腻的触感在被碰到的地方残留下来。
“你哭了啊。”
“……是吗？”
多么不正常，她心想。
因为明明自己的声音还很平稳，倒是对方仿佛快要哭出来一样。
“终于你也，体会到这个了呢。”
“嗯，我已经明白了。‘失败’这回事。”
“明明先前一副神气的样子。你这是报应呢，是报应哟。”
“也许是呢。”
“现在你再也说不出什么‘还有希望’这样的话了吧。”
“对我幻灭了吗？”
伊云的呼吸声，如同因恐惧而激动般，变得急促起来。
然后，在他回答之前，雪枫完全不给他回答的机会，紧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我终于还是觉得不能够放弃。”
“……”
“而且，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哟……那种不甘心的感觉，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痛苦。”
“……”
“你的心情，我全部都明白了。能够让你逃避的借口，现在，一个都没有了哦。”
“即使我不逃避……如今的你又能帮到我什么呢。”
“什么也做不到。”
停滞了片刻后，雪枫睁开双眼，轻轻抬起左手，将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的手枪递给伊云。
“所以，我现在需要你来帮助我。”
“我……？”
伊云茫然地伸手想要接过手枪，却没估计到它的重量，深黑色的92式从手中滑落，摔在雪枫的腹上。
“呜，痛死了……你个笨蛋，走火了怎么办啊！”
“对、对不起……”
伊云小心翼翼地伸手拾起92式手枪，不安地看着雪枫。
“给我这样的东西……是想做什么啊？”
雪枫的左臂再一次抬起，这回一直抬高到目前身体的极限，然后向着某个方向落下。
“那边好像是个公园，凌之就在那里……到现在还感觉得到他的魔力，他应该也受了重伤很难移动。我要你做的事就是……”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要将伊云最细微的一丝动摇也捕捉到似的，凝视着他的双眼。
“到那里去，把他杀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