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足飞龙立起身子,想要嚎叫来彰显自己的气势。我丢出锁链,将他的声音锁在咽喉之中,顺势把自己拉起,跳到他的头顶。
飞龙开始猛烈地挣扎,展开他前爪那恶心的肉膜翅膀,想要飞翔,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我的锁链牢牢地锁在了地面。
心中的愤怒越燃越盛。伙伴们的牺牲、他人毫无理由的恶意、战友的背叛,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放。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人会对其他人抱有无来由的恶意?是种族的鸿沟,还是肮脏的人性?亦或是,所谓“命运”的安排?
我一遍一遍地将剑刺入飞龙的身躯。直到我的双手沾满奄奄一息的它那漆黑的鲜血,我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对了,我曾窥视自己的未来,却未曾看到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为什么我会没有幼时那场灾变之前的所有记忆?
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得我有些窒息。
记忆中那温馨的小屋燃起大火。母亲温柔的笑脸沾染鲜血,手里还拿着折成两半的骑士直剑。我抱着她逐渐失温的身体,沉默到天明。从此,我和哥哥成了流浪者。
我憎恨魔族,憎恨不辞而别的父亲,憎恨这个不公的世界。
为什么我身上要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要发生这样的悲剧?
“流向他的终将流回你。”
脑海中突然响起这句话,因愤怒而发抖的身躯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瞬间归于平静。
我不能愤怒。
我理应愤怒。
视线下移,奄奄一息的飞龙那漆黑的外壳被我砸碎,它的眸中露出了恐惧。
我厌恶它。并不完全是因为高傲的巨龙厌恶下等龙种,而是我厌恶它臣服于终焉的这幅奴隶姿态。
他本应属于天空……如果终焉无法归还它的自由,那么我将用手中的剑使它解脱。
我一剑刺进它的头颅,没有鲜血喷出,炽烈的剑刃烧结了创面,飞龙一瞬间便失去了生命。
而巡夜者此时也恰好赶到,领头的男人拉住我的手,说:
“姑娘,你没事吧?刚刚我们看到这里有野兽——”
说着,他的视线越过我,看到了身后那巨大的飞龙尸体:
“莱安在上……”
“它已经死了。”
我也看向一动不动的飞龙,已经感受不到它的生命力,是我亲手剥夺了它的生命。
“您……您是龙裔吗?”
男人松开我,试探着问道。
“嗯……我……”
我看了看自己,又是龙种,又是吸血鬼,我的身体已经是乱七八糟的样子了……
“我也不清楚我是什么……你只当我是个旅者——不,流浪者吧。”
我将黄昏背回背后,说。
“它是被您杀死的?我的天啊,您居然能独自击杀这样强大的飞龙,而我们仅仅是驱赶周围的野兽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鲜血的味道顺着某个方向飘了过来,不同于已死之物的腥气,而是活物的芳香,这个气息属于年轻的生物,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多少活力。
我回头望去,一头白狼鼻孔呼着热气,整条右后腿已经被染成了血黑色,它驮着一位少女,向我们缓缓走来。见到这么多举着火把的人,它显然是有些慌乱,对着我们露出了獠牙。而它背上的少女右腿绑着树枝,整个人正在严重地发烧,处在昏迷的状态。
“快救人!”
我拍了一把还没有反应的领头人,并先一步上前,安抚狼的情绪。
我试探性地向它伸出手,并向领头人要了两块腊肉放在手心,它果然饿得不轻,立刻来吃我手心的肉块,甚至差点把我整只手吞进去。趁此机会,我一般轻轻地抚摸它,一边让领头人把少女搬下来,先带着她进屋子里。我也转身前往诊所小屋。令我没想到的是,白狼竟也克服了对于灯火的恐惧,跟在我身后。
我觉得它不会害人,便也默许了。
众人把少女放在床上,我解开她的外衣,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严重的皮外伤。也就是说,她身上唯一的伤就是她的右腿。
我解开她自制的简易夹板,有能力制作这样的东西,说明她还是掌握了一定的野外生存知识,或许是个猎人……
我的思绪才刚到这里,就有一个巡夜者恍然道:
“诶,这不是老约翰家的女儿吗!”
“我去叫醒那个老酒鬼,妈的,女儿不见了自己一点也不着急……”
另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巡夜者说着便打开门跑了出去。
“你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这里有我和这位旅者就够了。”
领头人一边这么说,一边去敲诊所的内门:
“洛斯薇瑟小姐你在吗?!小米莉娅受了伤,现在还在昏迷!”
里面没有回应,于是领头人敲门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洛斯薇瑟小姐?”
“唔……知道了!”
屋里传来一个女性伸懒腰的声音。
我接着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他衣物,解开的过程我就发现出血量很多,把保暖衣物的皮毛全部染成了红色,现在已经不再流血,干涸的血液让伤口周围的衣服干结,紧紧地贴合在她的创口上。我只得从一旁抄起一把剪刀,把其他地方的衣服都剪开,把贴在伤口上的布料留在原处。这样能让我看得清伤口的情况,也不会揭开少女的血痂。
这是一个开放性骨折,她的腓骨刺穿了肌肉组织,从小腿靠近脚踝的三分之一出刺出,而她的腓骨在承受了巨大外力之后也折断,从小腿后部穿刺出来,造成了两个难以缝合的伤口。而她竟忍着痛苦,将断掉的骨骼推回了原位。她应该是没有好好地去除衣物查看伤口,就把骨头推回去了。
不过我也不是专业的医生,而如果释放治疗术式的话,紫色的魔力光芒又会暴露我吸血鬼的身份,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索性等真正的医生出来,自己则去呼唤这女孩。
我听到巡夜者的领头人说,她叫做米莉娅?
“米莉娅,米莉娅?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摘下右手的手套,轻轻放在她的额头感受着温度。
她的耳朵紧紧地贴在头顶,双眸紧闭:
“我不要死……我不想……”
医生从内屋开门出来,已是穿好了白色大褂。我一下子注意到她长长的耳朵,居然是位精灵么?这个矮人境内的亚人村落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她抬头扫了我一眼,眸中波澜不惊,只是走到我身边,检查起米莉娅的伤口。
“开放性骨折,断端刺出伤口外,但是伤口被污染了,嗯……衣物被剪开了,没有破坏伤口,却把伤口完全露出来了——”
她再次看向我,问道:
“你好像学过些应急处置?”
“以前戍边的时候,多少也得会一点。”
我看向她,四目相对,回答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颗镶嵌在森林中的绿宝石,晶莹剔透。似乎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这般好看的眼眸。
她眸中的神采逐渐由欣赏变成讶异,她猛地拉下口罩:
“你是……哈哈,我从未想到我们还能见面!小夜,好久不见!”
“……琳森?”
我试探着问。
这似乎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以至于我把这个名字从嘴里挤出来的时候,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
洛斯薇瑟,嗯,领头人叫她洛斯薇瑟,是啊,琳森·洛斯薇瑟。
我在心里给了后知后觉的我一巴掌。
“你们之前认识?”
领头人挠了挠头,问道。
“嗯,是关系很好的战友,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还能见到。”
琳森点了点头,笑着说。而后一边着手消毒,剥除衣物碎片,一边问我:
“后来猎人怎么样了?你们好像没有在一起。”
“他……”
我整理了一下措辞,
“我们理念不合,踏上了不同的道路……你呢?安德烈、埃里克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你和猎人被女王抓走后不久,我突然被家族叫回阿斯坎尼亚,说是晨风的世界树上抽出了一条不象征着任何一个家族的新枝条,之后就没能再跟他们有什么像样的联系了——先是神官那家伙断了书信联系,之后狼人那家伙也没了任何回信……也就埃里克那个矮墩子,年年在这个村子陪我喝酒,哈哈。”
我看着她黯然的神色,也没有接着追问为什么他们都断了联系,只是换了话题: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唉,在晨风呆了一段时间,直到我祖父和父亲开始谈论我的婚配问题的时候,我受不了家里的气氛才又跑出来。后来,在一次护送商队的任务里碰上了奴隶贩子,我被抓住,被割断了脚上的肌腱,再也不能在树林里穿梭啦——”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小腿内侧的衣服残片,看着伤口的情况皱了皱眉,接着说:
“不过还好我运气好,在被送去拍卖场的路上逃了出来,是这里的好心人收留了我,我就用我当冒险者时候学到的现代医学知识帮他们治病——嘶,这小家伙的伤口早就感染了,是败血症!欧文叔,帮我拿一下药柜里的甲氧西林,连注射器一起!”
“什么西林?”
名叫欧文的领头人显然一下子没听懂,问道,
“哎呀,瓶子上用亚人语标注了,甲氧西林,你找一下,我要给米莉娅用药,还要处理伤口——。”
说着,她就走向了旁边的医用推车,一边拿器具一边问我:
“诶,小夜,你不是埃什塔吉斯出身吗?等下我配完药,你跟欧文叔一起给米莉娅打个点滴,可以吗?”
我拉过旁边的点滴架,点了点头,问:
“不能用魔法吗?”
“魔法只能疗伤,不能治病。”
她拿着手术刀,仔细地割去腐坏的血肉,这么说,
“你总不能指望一个重病缠身的将死之人,被施了一个治疗法术之后,就从病榻上一个挺身跳起来然后元气满满吧?”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酸。
世上没有什么是万能的,哪怕是在这片异界的大地也一样。
同样的,医者不能自医,哪怕她将那些医学知识学得炉火纯青,也无法治好自己。
……这是一种病。
人总对他人抱有无来由的恶,在一个满是恶念的世界中,纯真和善良便成了异类。
我捏紧了拳头,像憎恨终焉一样憎恨奴隶贩子。
这个世界不因终焉而变得更坏,也不因没有终焉变得更好。
人性本恶。
所以,我憎恨的对象,应该是……人类本身?
“你怎么了?”
我抬头,对上了琳森那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般的眸子,刚刚的想法一下子烟消云散。
扶住额头,我努力抵消着刚刚随着我的憎恶而加快的心率所带来的的眩晕感,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没,没事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原来这就是终焉影响我的方式,在我的负面情绪压下理智的瞬间,利用滑坡谬误来引导我的思想,导向他想要的结果。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还好我的面前是琳森,若是换个正在施暴的恶徒,或许在这种念头的驱动下,我就真的扭曲了自己的信念了吧。
“唔,头晕?是不是你最近运动过度啦——哦,那个从山雪中走来的‘精灵’就是你呀!”
琳森恍然道,但是握持着手术刀的手依然稳定,在揭开另一处伤口之后,琳森站直了身体,长出一口气,笑着说:
“呼,小家伙问题不大,等下把感染组织切除,做个骨支架,应该一两个月之后就能活动了,我见过更严重的,嘿嘿。”
“欧文叔!”
一位年轻的巡夜者撞开诊所的门,气喘吁吁,着急地大喊,
“老约翰不见了!”
“不见了?不在家里?酒馆呢?”
欧文从药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紫色的粉末,应该是翻找的时候顺手拿着的,还没来得及放回去。
“哎呦,这个点咱村里的酒馆早就关门了,我们把酒馆老板都给吵醒了,也没找着老约翰!”
“外面这么大的雪,他能到哪里去?你找两个体力好的伙计往外搜一搜,找找脚印,或许还来得及!这个老约翰呀——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今晚他还在酒馆喝酒来着,入夜就不见他人了!”
年轻巡夜者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就转身向着门外跑去:
“我这就去叫人一起找他!”
“我也去找找他,米莉娅就拜托二位了。”
我说。魔女或许还没走远,我得跟上去,万一村里的人遇到什么危险,我断然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我出门,刚好撞见蹲在门口,一直注视着米莉娅的白狼。
原来它仍未离去,人与兽也能结下如此深厚的友谊么?
它的眼神像有疑惑,但又有三分对我离开米莉娅身边的不满。
我蹲下来抚摸它,对它说:
“里面有医生,她会全力治好她的,我现在要去找她的父亲,离开一会,马上就回来。”
它那幽绿的瞳孔这才有了几分安心的神色,舔了舔我的手,卧在了原地。
我起身,追上了年轻的巡夜者。
“嘿,你是被希瓦弗朗德先生带回来的,从山雪里来的那位旅人?你是怎么从那么大的暴雪里走出来的?”
巡夜者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取出黄昏,挥舞了几下。
“我有这柄剑。”
炽烈的火焰画成一个弯月,向着村外那积雪的通路飞去,最终没入雪中,把积雪化作了一滩清水。
“哇,”
他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尖,说,
“看到你穿得这么单薄,还能在雪里走这么久的路,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接着,他拍了拍手,呼喊了两个人的名字:
“乔伊!麦克斯!跟我出去找一下老约翰!”
巡夜者的火炬中分流出两人,登上小山坡与我们汇合。
“哦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年轻的巡夜者问道,
“我叫艾登,艾登·格林福德。”
“伊莉希娅。”
“好,伊莉希娅小姐,我们现在在村子南边,跨过前方那座桥,再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峭壁山路了,从山路上去的话再往前走两千多米,就能到diap exuluefinassion(亚人语)——哦,就是幽深裂隙的意思,那地方现在被暴雪一盖,不知道有多危险,小米莉娅之前就是在这里打猎,然后失踪的。老约翰年纪大了,不可能走那么远,所以我打算在峭壁上面找找看,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就去西边的山坡找,那么大个活人,总不至于凭空消失。”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给我看他自己画的地图,在上面点出几个位置,
“那北边和东边呢?”
我问。他诧异地看向我,而后笑笑:
“大雪已经把路都封上啦,北边是冰棱湖,东边是木桥,已经被雪压塌啦,要是老约翰真走了那两边,凭我们也没办法找到——而且我觉得,老约翰应该是去找女儿了。”
艾登抖了抖耳朵,接着说:
“唉,老约翰虽然表面上整天醉醺醺的,实际上可最疼爱这个女儿了,他老婆死的早,米莉娅全是他一手带大的——好了,我们出发吧。麦克斯,把火把点上。”
名叫麦克斯的亚人点了点头,把插在腰后的火把放在村口的火盆里引燃,接着又帮忙点着艾登和乔伊的火把。
“这位……伊莉希娅小姐,你不需要火把吗?”
麦克斯问我。我摇了摇头,把黄昏举了起来。
火焰燃起,将方圆五米照得清晰。
走出村子,积雪没到小腿,一条蹒跚的脚印即使被风雪模糊了边界,却仍隐约可见。
“妈的,老约翰!”
留着大胡子的乔伊看到这串脚印,便着急地向四周呼喊:
“你死哪去了?米莉娅回来了!”
我仔细地观察脚印的方向,果然是朝着山路去的。
“还真的去找女儿了,他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麦克斯稍有不悦,艾登越过我走到最前面,把手伸进脚印坑里,又伸出另一只手感受了一下雪的大小,接着说:
“他出去已经至少一个半小时了,按照这个步距,他现在马上要走到幽深裂隙了!我们得加速了!”
他把腿从雪中拔出来,以一种滑稽但快速的行走方式在雪中跳来跳去。麦克斯和乔伊也跟着他往前跳。
“跟着我,这样更快”
我反握黄昏插进地面,利用它炽烈的火焰融化我身前的积雪,招呼着三人向前走去。
视线并不好,我们一路跟踪着老约翰留下的足迹,来到了峭壁之上。
风雪之中,确实有一位老人坐在那里。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自言自语的低语被我的长耳敏锐地听到:
“米莉娅啊,我的小米莉娅……如果当初知道你会来这里,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的……”
“老约翰!你*亚人语粗口*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们回去!”
乔伊大喊,声音淹没在风雪之中。
雪更大了,高处不胜寒,连黄昏的火焰也没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我只好加大了魔力的输出,将黄昏当作火属性的魔导器来使用,才能继续保持我们的前进速度。老约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离他只剩下最后的十几米。
“我一直,一直愧对米丝蒂,都是因为我这样无能,才让她在病痛之中离开了我们……我曾发誓要全心全意地爱你,可到最后,无能的我还是连你也失去了——孩子,你不用害怕,——”
他一仰脖,把杯中的酒灌入腹中,转身面向峡谷之下,
“爸爸马上来陪你。”
“老约翰!!!!”
在艾登的惊呼声中,老约翰放任自己的身体前倾,打算就这样跳下峡谷。
我加速,一个飞扑,终于是在老约翰坠落之前抓住了他的腿,然后用力一拉,把他拉回安全的地方。乔伊和艾登立马上前,堵住了他去悬崖的路。
麦克斯拽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冲着他吼:
“米莉娅回来了!你*亚人语粗口*的乱跑什么?你想让米莉娅失去他的父亲吗?!门都没有!”
“什么?”
老约翰错愕,
“米莉娅……回来了?”
……
诊所。
老者忐忑地捻了捻胡须,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女,几经思索之后,才最终向琳森开口:
“那个,洛斯薇瑟小姐,米莉娅她……”
“嗯,孩子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倒是你,grunph Giorhn(亚人语:醉鬼约翰),为了坚强的小米莉娅,你不能再酗酒了。”
琳森摘下口罩,说。
亚人少女躺在床榻上,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身边挂着点滴。右腿上做了一个简易的骨支架,吊在天花板上防止二次伤害。
“不喝啦……”
老约翰把手里仅剩的半瓶朗姆酒拿起来看了又看,又看了看病榻上的米莉亚,眼神从不舍变得坚定。他把酒瓶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酒液混着玻璃渣四散飞溅,他悔改的决心无可动摇。
“我不会再喝一口这害人的东西了!”
房间里的大家惊讶于他的改变,一瞬的讶异过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
“这就对了嘛~老约翰,你要多陪陪女儿啊~”
琳森笑得眯起眼睛,说。
“哎呀,铁锤叔痛失酒友啊~”
艾登开了个玩笑,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老约翰本人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女儿的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再离他而去一般。
我当然也为此情此景高兴,但此间事毕,这里已没有我这个局外人的位置,我转身,走出了小诊所。
雪势渐小,脚底的纯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除此之外,空气十分安静。
读书的时候学到过蓬松的雪能吸收些声音,倒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
走出几步,我回头望向这个村庄——安静,却烟火气十足,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待,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恶兽侵扰。真是个好地方。
“嘿!”
身后有人叫我,我转身,是琳森追了出来:
“小夜……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嗯,终焉要启用他的藏品了,不走的话,我怕连累村子里的人们。”
“……我们的见面还是太短了。”
她耷拉下长长的耳朵,眼底难掩失落。
“你现在过得好吗?”
“嗯,我啊……”
明明有那么多不堪的往事等待我去回忆,首先想到的却是和加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简单,充实,并不快乐,但相较于我那更加难堪的经历,倒也不赖。
“不算坏。”
“你还在对抗女王吗?我听说,魔国和埃什塔吉斯暂时休战了……”
琳森与我并肩立于风雪之中,风却立时停了,想是要留我们二人,再多叙叙旧。
“薇薇安……我当然会向她复仇,但我现在有更加邪恶的敌人要去对抗。”
“……终焉,对吗?”
琳森叹了口气,
“我若是腿脚还灵活,还没来到这里当医生,肯定是要和你一同前往的……可,我已经爱上这样闲适的生活,翠木弓或许也已失去了弹性了吧——这终究是你的旅途,但我还是希望你能驻足。安逸的生活确实会消磨人的意志,但若是一味前行,人也是吃不消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望向村中。
琳森的诊所地势高,我能俯瞰到村中的每一户人家,酒馆,铁匠铺,农舍,皮商,猎户……
“小夜,你的疲惫可都写在脸上啦!为了你,也为了老年丧女的可怜的老希瓦弗朗德夫妇——还有我的私心——在这里多留几天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我确实留恋这里的气氛,也愿意留在这里,可我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我正准备将这些话说给琳森,转头却对上了她带着关切和恳求的目光,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嘴硬道:
“唔,反正风雪还没停,停了我也走不出去……”
“好啦好啦,承认你被我说服了有那么难吗?”
琳森嘿嘿一笑,从背后拿出一个血包,说:
“本来想着如果留不下你,就把它当临别礼送给你,但现在,嘿嘿,这是见面礼啦!”
“这与世隔绝的雪村,医疗物资可不好搞到手,你还是留……”
“诶,嘘,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琳森用食指堵住了我的唇,把血包塞进了我怀里,说,
“这是我从自己身上抽的,嗯,纯正的精灵血,应该会很香甜吧~”
……
与琳森告别,天边已是泛起了白光。
我回到希瓦弗朗德先生的家前,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跃起,翻进了阁楼的房间。
一定要小心应对,终焉的“藏品”中不乏有强者……不,不如说都是十分强大的人。
我不害怕面对她们,只有正面击败她们,才能证明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应是与公正同行的人才对。
只是,我害怕……我害怕面对那无比耀眼的骑士王,她是所有骑士向往的偶像,哪怕是后来我成为了审判者,也仍然感觉与她有无比遥远的距离。
她强大得能让女王也畏惧三分,似乎连死亡也无法击垮她,正如她的绰号——太阳王。她就像一颗耀眼的太阳,指引我们前进。直到她在一场哗变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一度以为她在最后最后那场守护人类底线的战斗中英勇战死,却没想到她出现在了恶神的“收藏”之中。
她被监禁的岁月或许比她为人类而战的时间还要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得不与一位被终焉腐化,扭曲了的“太阳王”战斗,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魔女,巨龙?还是一位吸血鬼?
还有神官,安·塞尔维娜,我要与昔日的战友为敌,我的剑锋是否还能像过去一样,锐不可当?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不会怀疑自己。
我一定,一定是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和我的愤怒一起。
甩甩头,我把自己拉回现实。暖炉里的柴火劈啪作响,我听到两位老人蹑手蹑脚准备早饭的声音,于是我走下阁楼,与正准备上楼叫醒我的希瓦弗朗德太太撞了个正着。
“哎哟,你已经醒啦?我和老头子正准备早餐,虽然雪停了,但还是吃饱了再走吧?”
“嗯……我会多留几天,我喜欢这里,昨晚还遇见了一位老相识……”
我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希瓦弗朗德太太慈祥的眼神变得有些责怪在里面,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后半句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你昨晚又出去了吧?哎,你们这些冒险者总是爱乱跑……”
我和太太一起下了楼,希瓦弗朗德先生给了我一块面包和一碗粥。我端着食物坐在暖炉旁边,感受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卸下防备之后,疲倦、饥饿和无力感一同袭来,我坐在那里,竟疲惫得睁不开双眼。
身体不受控制地倾斜,我无奈地笑了笑,把粥和面包放在暖炉边上——随后一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