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的最低端,白停下了脚步。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她尚未释然,我难以追问。
“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她向我发问。
而我看着她局促地不断玩弄着发梢的手指,笑着发问:
“你呢?”
“嗯……”
她扭开视线,苦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不会临阵退缩的。在那之前,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看着他逐渐明亮的角羽,心中泛起一阵不安。
“……你愿不愿意——”
她眼睛一亮,带着几分希冀看向我,随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明亮的眼眸和角羽一同暗淡了下去,希冀也渐渐变成不安,随后是深沉的痛苦和绝望,再到最后的释然。透过她那灵动的眼眸,她的心绪被我尽收眼底。
“——算了,没什么,抱歉。”
我摇摇头:
“你无需抱歉——但你得把所有事都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她却如同往常一般笑笑:
“我答应了【他】,所有的秘密只有在来人戴冠之后方能讲解——如果在那之后我仍有时间,我将知无不言。”
她的角羽也逐渐暗淡下来,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我很确信她刚刚是想要释放某种法术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有那么做……
若戴冠后她仍有时间……时间么……
想到这里,我停下脚步,抬头盯着白:
“……戴冠之后,你会怎样?”
她的表情中显出一丝不安,听到我的话语之后又咬了咬下唇,叹气道:
“是我失言了……伊莉希娅呀,请别为难我了。刚刚我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阻止我自己……请你戴上这顶白冠,之后我会坦白一切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却没从其中读出任何不舍或是忧愁的情绪,只有解脱的释然。于是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现在确实已经准备好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我隐约猜到了她的结局,虽然对这样的事实深表遗憾,但这是她的使命,我无权插手其中。
白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着推开了大门。这里是塔的最顶端,存放着白冠的大厅。
粘稠的魔力流扑面而来,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努力地在这股魔力流的冲击下站稳身形,睁开眼睛——
大厅中央,一位纯白色的梦魇正安静地坐在王座上,安详地像是疲惫的小憩。
他的怀中,正捧着一顶纯白色的王冠。
王冠就那样漂浮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那粘稠的魔力流正从中逸散而出。
我看着王座上那人胸前狰狞的伤口,这灌注了失望与愤怒的一刺——以他炼制的王冠这样的魔力量,他分明可以躲的开的,但他却选择了接下这一击。是因为骨血全被炼作了王冠,本体十分虚弱吗?
我走上前去,轻轻触碰白王的身体。他的手硬的像石头,却仍有温润的感觉。
是这样啊……在最靠近王冠的这里,他的身体早已被魔力冲刷得如同魔晶一般了。
我看向白,白朝我挤出一个笑容——不,那甚至都说不上是笑容,她早已泪流满面。
“咦?唔……眼睛怎么……抱歉,伊莉希娅,我明明做好了准备的——我来为你戴冠。”
白轻轻拭去面庞的泪痕,微笑着走上前去,颤抖着拿起王冠,轻轻地浮于我的头顶。
刹那之间,关乎这个世界本质的知识、白王本身的记忆统统灌入我的脑海。女武神艾塔妮娅水晶剑的碎片散入生灵的体内,诞生了最初的魔族。但也因此,魔族们虽然天生就可以使用魔法,却也更容易被魔力所影响。随后,杀戮的律法又找上了这个多灾多难的种族,将他们的天性变得嗜杀好斗。
这些,都是白王留在冠冕之中的讯息。
最终,庞大的信息流汇成了一声古老的叹息:
“克莱琳娜,你无需憎恨任何人。”
克莱琳娜……这是白王给那位叛徒最后的忠告吗?
真是位温柔的王啊。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的话,或许和贝仑艾尔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吧。
感受着在我身体里激荡翻涌的魔力渐渐平静,我缓缓睁开眼睛,白正跪坐在我的面前,用一如既往的笑容面对我,说:
“哎呀哎呀,我还以为我没有时间向你解释一切了——那么,你要从哪里问起?”
她整个人散发着明亮的白光,身上也在逸散着白色的光点。她以无主白冠作为凭依的身躯正在被我的魔力复写,逐渐崩解。
“……白,你想活下来吗?”
“……欸?”
她做好了解答一切问题的准备,心中却唯独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她愣在原地,干涩的喉咙发出慌张又局促的声音。
“我……我……唔……可是……”
“白王的侍卫长,你因放入佐伊·克莱琳娜完成行刺而感到愧疚,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职,你毁去身体,抹消记忆,将自己纯洁的灵魂植入白冠,继承了先王的记忆和人格,并为之保护白冠直到今天……”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接着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替他原谅你,但作为白冠的继任者,我会赦免你的罪。你的赎罪已经完成了,但,你还有机会见证这顶冠冕承载的愿望实现的那一天——作为你自己,比安卡·埃博卡利欧。”
我向她伸出手。
但她并没有如我想象的一般握住我伸出的手,而是将它轻轻地推了回来。
在我诧异的目光中,她轻轻摇摇头,声音不再古井无波,而是带着一丝颤抖,但随后却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伊莉希娅,作为【恶魔之龙】,作为【逆神者】的小伊莉希娅啊,你还真是……擅长于给他人带来希望呢。当然,我很想去看看现在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黄金的德莱克是否还孤独地游荡在黄金平原?以身做炬的抱薪王的后人建立起了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斩海劈天的勇者还受万人敬仰吗……但不必了,伊莉希娅。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藉由白冠摆脱了黑冠贝斯瓦格带来的杀戮欲望,这已是巨大的幸运,我不敢再奢求什么,就让我这样死去吧。届时,完整的我会与先王在米尔嘉德相遇,我会弥补我的过错——我将伴其左右,直到永远。”
“这世上不该有所谓命运……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我不理解……”
我轻蹙眉头,为之感到不解。为什么她能够如此平静?她的命运甚至本不该如此……
她捧起我的双手,直视着我,她的眼中满是平静和慈爱:
“不要感到遗憾,在最后的时光里,容我赠与你一件礼物……”
我刚想开口,却被她用食指堵上了嘴:
“先别急着拒绝我,【伊尔普洛斯】是他赠与你的礼物,我也不能落后呢~”
说罢,魔力的丝线自她指尖释出,链接到了我的胸口。我感受到一股温柔的魔力顺着我的全身游走,剥去了我原来穿着的铠甲,最后裹在了我的体表。
“这是……?”
我看了看我身上的东西,是一件纯白的裙装,简朴,但倾注着她的心血。
“【悼亡】。不是悼念谁的死亡,而是悼念死亡本身——我希望世上不再有人因争斗而死去。至于这件裙子本身——这是女妖的羽毛编织成的魔装,每一片羽毛上都写满了祝福的咒文。这在过去被视为女妖之主的尊贵象征,我作为最后一任女妖之主——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只女妖——已经用不上它了,希望你能带着我的祝福,我们的祝福,走得更远。”
“愿天空的繁星护佑你的灵魂免受侵扰,愿大地的群峦护佑你的身躯免受伤害,愿海洋的层浪护佑你的意志免受蛊惑。永别了,我年轻的朋友。(古老的魔族语)”
她轻吻我的额头,随后身形越来越虚幻,直到几个呼吸之后变得完全看不见了。
她确实已经离去了。
我叹了口气。她说的没错,既然她选择了这样的结局,我也不该为她感到遗憾,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利。
我不自觉地在空中挥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洁白的羽毛。
女妖……是我未曾听过的部族。她,竟将代表着女妖之主的信物交予了我?
我感到头顶的王冠此时十分沉重。
我背负着许多人的意志,我必须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抬眼看去,白王的遗骸失去了白冠魔力的滋养和冲刷,正在变得黯淡。整座大厅失去了靠白冠维持的最后一丝活力,变成了实实在在颓圮的废墟。
心中忽然涌出悲凉之感,我对着他的遗骸深鞠一躬,又走到他的身后,抬起手,在王座的背面为他刻上了墓志铭:
【真白之王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在此安息】
做完这一切,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大厅,展开双翼,飞向来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