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出口气,将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包括他是如何饮下了鳞片中萃取出的一丝鲜血,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如何日夜被蕾欧娜的幻影折磨得无法入睡,以及……
“呼……我找了你很久。真的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啊——”
他捧起我的双手,说道,
“无论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伊莉希娅也好,夜姬也好,我都不会再弄丢你了,龙审判。”
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皱眉,试着将手从他手里抽出:
“你认错人了吧?龙审判……是谁啊?”
我看到他的双眼中的希冀突然变为了震惊,随后变得困惑、不解。他垂眸,深吸一口气:
“是吗……”
他的双手忽然用力,死死地钳住我的手。
而他的手心忽然变魔术似得,出现了一副手铐,咔哒一下拷在了我的手上。
“夜·克莱琳娜,你被捕了。”
我感到一阵无语,对着他晃了晃那亮闪闪的“手镯”,说道:
“你指望这种东西能困住一头巨龙?”
“当然不是。”
龙裔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悲伤的笑。自他的影子中,缓缓浮现出一位血族,手中的伞挡住了自旅馆本就不大的窗户撒下的阳光,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血色的眸子微微发亮。
脖颈突然感到一丝寒意,我下意识偏头,某种锋利的东西贴着我的脸一闪而过,温热的血霎时就流了下来。
我……流血了?
我不可置信地摸了摸我的脸颊。伤口流出的,是鲜红的,腥甜的血液没错。
她的攻击可以轻易突破我的鳞皮?
我又看向那位血族。
她冷漠的脸上挂上了一幅令我十分怀念的表情:
“你……到底是谁?不,是什么东西!”
是……警惕和愤怒吗。
我叹了口气,随后露出温和的笑:
“我想,我们之间确实有些误会。我确实曾经是夜·克莱琳娜没错,但你们说的【龙审判】,我确实从来都没……”
啊嘞?怎么回事?
令人脊背生寒的违和感让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哈尔……这家伙……”
血族女性脸上的愤怒化作了死灰,她将没有举伞的那只手指向我,鲜血的法术凝结在他的掌心。
“已经没救了。”
“等一下!安娜……”
龙裔的话音未落,锋利的血刃便向着我的眉心飞了过来。
我偏头,血刃在旅馆的墙壁上刻下深深的凹痕。
“……这还不足以杀死我。”
我摇了摇头,想向他们继续解释我的情况,但更多的血刃飞了过来,虽然可以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伤口,但并无法对我造成致命的伤害。
看来是不想好好说话了啊……
但……只有这种程度?
作为我的敌人来说,还差得远呢。
我撑开手铐,顶着他的血刃走向她,纯白的衣裙沾染了血色,分不清是鲜血的法术还是我伤口迸出的鲜血。
“住手吧。”
我抓住她施术的左手,让她无法再放出法术。
居高临下,她的表情被头发挡住,我看不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这样的人啊……”
她的双肩因兴奋而颤抖,竟然主动折断自己的左手,从我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她丢掉伞,退到阴影之中,我看到她那对冷漠的血色眸子正以一种审视猎物的眼光看着我:
“你还是没法对我动手,是吗?那顶王冠改变了你不少啊……”
“安娜贝尔!”
龙裔向我冲来。看得出来这位血族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伙伴……不过,我与她还有事情要聊,就先请你在那里休息一下吧。
“古尔(身体),奈克(生命),苏娜(不动)。”
龙语的字符化作实体的囚笼将他困于一旁。
我看着血族女性那冷漠的眼睛,叹了口气,随手捏出一个治疗术式:
“痛吗?”
“……?”
她的表情比刚才那龙裔的表情还要复杂,震惊、困惑、不解……她的五官都快要拧在一起了,最终,她将所有想说的话化作了一口叹息,警惕着看向我,将断掉的左手伸了出来。
“你……不想战斗吗?”
“如果我真想杀死你们的话,你们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对此我有绝对的自信。毕竟从刚才开始,我就没有任何攻击他们的想法。
我将治疗的术式轻轻按在她的伤处
“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疯子。”
“……跟擅自开战的你们比起来谁更疯一点还说不定哦~”
哼,敢说我是疯子……
于是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等下,其实这点伤我自己也可以恢——咿呀呀呀呀呀啊呀呀!!!!!!”
……
“所以,和我详细说说……【我】的事情。”
我坐在床上,对他们两个说道。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龙裔跪坐在地,问道。
“名为终焉的恶神试图掌控我,我被迫与他订立了契约以换取我的自由意志。作为代价,他会每隔一段时间来取走我的一部分记忆。我相信我的血裔不会背叛我,也相信我不会无缘无故给出我的鳞片。”
二人对视一眼,那位血族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开口说道:
“我要如何确认你还是那个龙极夜,而不是已经被那个所谓的终焉腐化了的恶神使徒?”
“……”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的漆黑色逆十字,仿佛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印记,完全无法想象它作为神明赐福的模样。
终焉……拿走了我作为骑士的记忆吗?
我突然想到那条小鹿——我亲手擢升的“骑士”……
一切变得陌生,我无法记起我穿着铠甲的模样,无法记起我挥动剑刃劈砍同族——魔族的模样。
没来由地,巨大的恐惧沿着脊骨爬上了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地幻想我失去所有记忆之后,被终焉操控的模样。
见我沉默,龙裔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龙极夜,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低着头发问,双手的骨节攥得发白。对于这个名字的陌生感让我从心底里感到恐慌。好在肩颈上“抗争”的刻印微微发热,给予着我温和又坚定的力量。
龙裔哈尔威森和血族安娜贝尔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哈尔威森开口说道:
“钢铁之国的【东境之狮】,埃什塔吉斯的公正与法律之审判者,五十余年前被薇薇安转化为血族后下落不明的一代传奇骑士。他为了人民战斗到最后一刻,用自我的牺牲换取了部下与城中民众的存活,大审判庭至今高悬着他的画像,可以说是全埃什塔吉斯的精神图腾……夜,我一定会帮你回想起那位伟大的骑士的,我会让你回到过去的模样,请你……再次领导我们,领导我们对抗魔族,领导我们洗刷过去的耻辱!”
我看着他近乎狂热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
过去的我是这样的吗?
听着他的讲述,我脑海中却浮现出我作为【黑骑士】砍杀人类的模样。
我已经,不可能变回他口中的那名骑士了。
“……为什么?”
龙裔的狂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困惑和不解,那警惕的神色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我不会回到过去,过去不是答案。往昔确实有着我极为珍视的日子,但,现在的世界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哈尔威森,无论是何等的仇恨,在生存面前都可以被暂时放下。”
我看向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右手轻轻抚上胸膛。那里,燃烧着我的火焰,炽热的温度能够给我力量,支撑我继续走在这条逆反神明的路上。
我并不是失去了仇恨,相反地,正是仇恨支撑着我前行至此。
“不……不该是这样的……我正是为了这份仇恨、这份愤怒,这份五十年的不甘才追随你至此……怎会如此……你果然已经,背叛了人类吗……”
龙裔咬着牙,声音渐渐变得颤抖且哽咽。而后,他就看到床边的少女终于向他投来了视线,金红的双瞳在月光下微微发着光。银白色的长发在头顶生着黑色的角,头顶的纯白色王冠轻轻地旋转着,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奇怪,她是什么时候戴上这顶奇怪的王冠的?
但更奇怪的是,他竟意外地感到平静。
他本该愤怒的。
“哈尔威森,我没有失去仇恨。相反,我正是心怀恨火行至今日的。”
她叹息一声,开口说道,
“在打倒恶神之后,我会亲赴这场审判——我与她之间,确实还有一场仗要打。不只是我胸膛中燃烧着的愤怒,还有无数灵魂的不甘与渴求……”
“【止战之冠伊尔普洛斯】……那古老的梦魔选了你当继承人吗。”
安娜贝尔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白色的冠冕,眸中的不满逐渐被释然所取代。
如今被称为伊莉希娅的巨龙从床边站起,双手牵起哈尔威森那粗糙而布满鳞片的大手。
哈尔威森错愕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忽然,他的手心泛起一股钻心的灼痛,一股如同永恒燃烧着的烈焰般的力量沿着被她抓握的手掌涌了进来,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他便感觉浑身上下都被这股力量洗礼了一番——再睁眼,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跪坐于地,浑身的汗水几乎在地上汇聚出水池。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抬头望去,却发现自己那曾几乎异化成龙爪的手此时已经变回了人类的模样。而握着自己的手的主人则轻轻微笑着,金红色的双眸射出深邃的目光,其中说不上是包含悲伤的情绪,亦或是无比的坚决:
“哈尔威森,我的血裔……不许忘记一位行于弑神命途上的战士——不许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