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纪尚轻的男子站在二楼的平开窗前,握着手里不剩多少液体的酒杯,窗外是覆盖住整个地表的大雪,那是前几天突然刮起的北风,夹带而来的冰粉碎屑。男人抬起另一只手,在玻璃上薄如蝉蜕一般的结霜中间,描画出一小块区域来,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一些,透过被手指融化之后的水渍,整个视野所及尽沁染成白色,看久了就会让人泛起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念头。
年轻的男人从相貌上看去,应该不过二十五岁上下,黑色的短发很随性却不失规整,脖子上围着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围巾,会让人觉得围上去一定很暖和。
他是这栋建筑的主人,也作为这一带的领主存在着。起初被人称作温拿公爵的时候还有点恍惚,最近似乎有好好的意识到,被人唤做这个称谓的时候,要把它同化到自己身上,不过自己还是习惯被人叫起布伦威尔这个名字。
这些天他都独自一人睡在二楼的书房里,如果抬起头观察一下房间内部,就不难发现墙壁上余留着的焦黑痕迹,虽然有明显被重修过的迹象,但还是能看出来这里发生过什么。
跟烧焦的墙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重新更换过的书架和地毯,木纹柔和的多层书柜抵着墙面陈设着,然而偌大的书架上却只搁置了寥寥几本书,与从前堆积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一空间的景象相比,实在是空旷的有些寂寞了。
他走到窗边的椅子前,俯身捡起了团在地上的毛毯,重新盖回睡在地上的少女身上,少女每天早晨都会饱着迷离的睡眼,来到书房跟他一起吃早饭,然后就直接躺在柔软的地毯上继续睡觉了。每次让她回到卧室里去睡,都会被她以“还是这里比较暖和”为借口留下来。
在毛毯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瘦弱的肩膀微微的动了一下,顺势翻了个身,把脸别向另一个方向,又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之后,卷起身上的毯子继续睡了过去。
布伦威尔叹了口气,喝掉了剩余的酒之后,叫人撤掉了已经不再温热的残羹剩饭,然后继续坐到自己舒适的椅子上,眼睛注视着装裱精美却略显古朴的书本。整个房间里除了他每隔几分钟翻动书页的声音,就只剩下少女不知是梦呓还是打起呼噜的声音,如果在她醒来之后询问起来,得到的肯定是“是你冻得耳鸣了吧,会出现幻听的哟,书上有说过。”,这样的回答。
少女睡觉的地方就在自己的椅子边,只要低头就能看见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散乱在前额的头发,长长的睫毛。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整个把头蒙到毯子下面,让人误以为是一条巨大的面包虫。每次低头瞟到她都有种,好像自己养了只宠物的错觉,如果真的控制不住摸上去的话,后果一定是被她咬断骨头吧,唯有这点自己能肯定。
本来庄园别墅里的取暖条件是很好的,几乎不用穿很厚重的衣服,但由于积雪压倒了东边的火炉房,导致从几天前开始就没办法正常取暖了,大家都裹起了好几层衣服,甚至睡觉的时候都不愿意脱下来。
万幸的是事情发生在凌晨,所以并没有人在里面而导致受伤,不过仆人们报告说大雪封住了通往弗雷的路,一时半会镇上的工匠们是来不了了,只能先由自己人处理了。但就算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镇上的人们也不愿意多与这位领主大人接触。
倒也不是平时作恶多端欺压人民,相反只要居民们好好交过最基本的税,他几乎不干涉什么事情,所有的镇内事务都由镇长决定,甚至连见面不行礼这种关乎贵族尊严的事,都没有十分在意,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位谦虚谨慎的年轻学者。
这里的居民们不喜欢这位领主的原因,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并非正统的贵族出身,而是被老领主吉斯特·温拿,某天从森林深处捡回来的孩子。
老领主将他取名为布伦威尔·温拿,并将他当做继承人来抚养。
由于从小喜欢研究各种奇怪的东西,又因为谜一样身世的缘故,就被镇上的人讹传成是森林里幻化的妖怪,镇上的妇女们也经常借以吓唬自己的孩子,“再不听话山坡上的妖怪布伦就会把你叼走吃掉哦!”诸如此类的话语。
布伦是他的简称,镇上的人都不大喜欢太长的名字,这么叫起来倒显得还有些意外的亲切,他自己也并不讨厌。
不过曾还在年幼时的他,觉得与其被当做妖怪,还是妖精的形象可能更加可爱一点,妖怪什么的,听上去就会长成扭曲尖锐的模样,起码他还是希望自己不要长得太丑,世界上传奇般的伟人似乎都有着英俊的相貌,这是他从书里知道的事情。
好在成人后的他虽然算不上传奇的容貌,但也身躯凛凛、眉目舒朗,再加上本身贵族的气质,也称得上是个受欢迎的样貌。
老领主吉斯特在刚刚步入中年之时,他深爱的妻子就因为疾病过世了,也就没有留下任何子嗣,直到某天外出打猎的时候,在林边的一处空地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婴儿,这个孩子就是如今的布伦威尔。
据说在捡到布伦威尔的时候,吉斯特就认定,将他作为自己的孩子抚养,所以在吉斯特去世之后,二十二岁的布伦威尔便顺利的继承了领地和爵位,并没有人们期待中的兄弟反目相杀,或是仆人阴谋暗算,这些市井津津乐道的情节。
关于镇上居民对他是妖怪的传言,自己曾有一阵子也十分在意,但也苦于没什么好办法澄清,而且也没有因此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说到底大家也只不过是把这件事,当做一种茶余饭后的话题消遣而已,并没有真的仅仅因为这种事情,就讨厌起这位年轻善良的领主大人,所以久而久之也就那么放任不管了。
人总是会更愿意相信一些离奇的,或者负面的猜测作为真相,因为普通人平日里的生活,都是周而复始的单调,他们会更加倾向于,那些不同于他们生活样貌的想象,去妄想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或是伟人,幻想他们有别于常人的奇闻异事,所以一些很荒谬的谣言总是传播的飞快。这种非理性的期待也就是所谓的戏剧性,人们通常都乐此不疲的,消费着这种戏剧一般的故事,好让生活不那么无聊。
这也是他在不知道哪本书里看来的东西。
天空上还有着预示将要降下大雪的卷层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下雪,会觉得这样世界会变得十分暧昧,无法分辨出原本的一切,大地与森林混成一体,就连距离感都很难判断,自己不喜欢这样捉摸不清的世界。
最近他似乎整日都在谋划着什么事情,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好像在等待什么契机一样,在这世界平凡的一角暗暗攒动着内心的不安分。
究竟哪些人做了哪些事情对未来产生了影响,从来都没有人想过。换句话说,就结果而言的话,人终究是会结束掉某段旅程开始新的生活。
就结果而言,一切都曾被毁灭过。
别墅外面的拐角,有一高一矮两个人正聊着什么。
“老爷自从到了冬天,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是不是在跟那位漂亮的小姐,研究什么法术啊?”抬起头看向书房窗户的小个子少年说着。
“你个新来的小鬼头在胡说些什么啊,老爷只是因为把卧室让给了她,才住到书房而已,况且冬天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吗,除了闷在书房里看书,你难道还想让我们尊贵的老爷和你一起去拾到柴火吗?不会你也信了镇上那群白痴居民们的傻话吧,那样要是在老爷面前胡言乱语我可不饶你,别以为你是我的侄子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年轻一点少年叫比特,是秋天才到这里投奔叔叔纳吉的,此时两人正在想办法修好被大雪压倒的火炉房。身材魁梧皮肤略有黝黑的人便是纳吉,棱角清晰的脸看得出岁月的雕琢,不过此人也才二十九岁而已,却总让人觉得还要更加年长一些才对。身旁的比特对比之下显得瘦小无力,虽然确实是个还很孱弱的少年,但看上去相貌还算干净端正,庄园里的其他人们也都很喜欢这乖巧的小朋友。
“才没有咧!我怎么会对布伦威尔大人做出那么无礼的事情,只是我妈妈总跟我说,读书的人都会使用魔法,能看到我们不知道的世界。”
“那种东西叫做知识,给我好好记住。”
“诶?真好啊...知识,我们也能拥有知识吗,纳吉叔叔。”
“不要妄想办不到的事情,你这种土豆脑袋就安心跟着我服侍老爷吧,虽然去拜托老爷的话是会教你些东西的,不过我可做不到受了老爷这么多关照,还厚着脸皮去奢求其它东西,你也别忘了以后要向老爷报恩的。”
“土豆...那不是纳吉叔叔你的...”比特低头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刚刚有说什么吗?你小子要是敢忘恩负义我就掰断你的胳膊,知道了吗,要记得报恩,比如现在跟我一起把这下面的炉子挖出来,一定是之前那些混账们放火的时候把这边的顶梁烧断了,才会这么容易就整个倒了下来,有机会真想好好收拾一下那个肥猪一样的家伙。喂,比特小鬼,把那边的铁锹递给我,对就是那把。”
纳吉自言自语的咒起人来,同时还不忘指使比特干活,为了不让身体冷下来只能更加专注的活动身体,这也是他教给比特的课程之一,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这么认为的。
“说起来,那位小姐真的是神吗?因为那段时间我不在这里,到底发了什么事情啊?”
“就是个脾气大得很的臭小鬼而已,那种家伙是神的话,世界就要毁灭了吧。嗯...这些话不要让那小姑娘知道啊,不然又要在我耳边吵个不停了。”
捂着嘴偷笑的比特只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结果被纳吉发现重重的敲了一下头顶。
说起这些有的没的,让纳吉脑子重新回想起不久之前事情。
那是时间还要稍稍向前追溯些许日子里的一段故事,发生在布伦威尔刚刚继承爵位不久,也还没有遇见金色少女前,一个起因在森罗浮世人眼中普通且无聊的小事。
事先说明,这件事在纳吉看来可并不无聊,是段让他在今后回忆起来,都感到惊心动魄的经历。
纳吉的老家位于赫鲁图斯王国的北端,是夹在弗雷镇和另外一个大城市蒙多利,中间的数个小村庄之一。由于地处北端的冬季会持续的更久,只凭耕种根本养活不了太多人口,所以村子里的青年们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有了四散外出谋生的传统。
去到比较大的城镇里去寻找工作,又或者选择去某位贵族那里谋个位置,在众多的离乡者里,纳吉也是这其中之一。
纳吉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到了温拿庄园,缘起于温拿庄园的老管,家福尔修斯的一次采购。纳吉的老家虽然粮食收成不太好,但他们却有一种世代相传的绝佳酿酒技术,在周边的村镇内都很有名,有很多富商和贵族们都很喜欢这种味道,老领主吉斯特也是喜欢这种酒的人之一。
所以每当秋后待新酒成桶时,他都会派管家福尔修斯来此采购,而且还会比别人出更高的价格来收购,也因为这一点,村子里的人们一直都很尊敬这位大人,总会把最好的那部分酒留给吉斯特,对于每次来采购的人也都非常热情的招待。
这个习惯到了布伦威尔这里也依然延续了下来,所以反而是自己领地之外的人们更加尊敬自己,他如果知道的话可能也会笑出来吧。不过这些事其实一直都是管家福尔修斯在打理,吉斯特也好布伦威尔也好,详细的事情他们是不知道的,吉斯特也只是在一开始说过一句,「在金币数量允许的条件下,多给那些苦命的人一些恩惠吧。」
就在某次福尔修斯去村子里时候,被当时年轻的纳吉给缠上了。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什么都会做的!”
说着自己非常向往大庄园里的生活,硬是跟着福尔修斯的后面来到了庄园,吉斯特看他身体条件还不错,就索性把他留下来跟着老仆人们做事情了。
然后时光一转而逝,纳吉已经在这里工作快二十个年头了,这期间他也见证了布伦威尔从年幼懵懂,到如今成人继承爵位的近二十年光景。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主仆,纳吉更像是布伦威尔的兄长一般,布伦威尔小时候吉斯特就总让纳吉照看他,现在也时常会一起喝着纳吉家乡的酒,让纳吉给他讲外面有趣的故事。
纳吉也不会显得拘束,甚至有时候喝多了还会教训起布伦威尔来,也许他们的感情比真正的兄弟还要浓厚,不过这只限于没有外人的时候,因为被其他人看到的话,老管家福尔修斯又要对他们进行说教了。
可即便这样,血缘兄弟也是无法割舍的关系,这样的联系有时候会带来丰厚裙带利益,有时候也会被卷进麻烦的漩涡,对于纳吉而言这次则是后者。
纳吉在老家还有个孪生哥哥叫普纳尔,由于这位同胞兄弟惹出的一次祸端,差点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事态。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这年的收获祭上,庆典上喝醉了酒的普纳尔,在去仓库后面小便时,把前来收购物资的贵族亲信当成了小偷,结果他二话不说就上去暴打了一顿,据说那人连门牙都被打落了两颗,满脸是血的逃了回去。
得知了消息的大贵族,震怒之下要求士兵把他抓起来审判,在这种小地方的市政法度,都是由钱和地位说了算的,如果那位贵族有意愿的话,那么普纳尔几乎免不了九死一生,很可能连审判都等不到就被拷打致死了。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之后,普纳尔就吓得一病不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也面色惨白,绝望的说不出任何话来,这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就是整个世界倒塌的瞬间吧。
村里的长老们得知此事之后,让普纳尔的儿子赶快去找自己的叔叔纳吉帮忙,村里的人都知道纳吉侍从温拿公爵,如果恳求那位善良的老爷说不定能得救,毕竟这个时候只有同是贵族的人才说得上话,贫民甚至连见到贵族的机会都没有,得罪了贵族的贫民只有死路一条,这是这个国家千百年来的铁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生而尊贵,有人则一文不值,残喘于世。
至少目前看起来,世界还是这个模样。
但此刻正在大路上奔跑的少年,却无暇思考这些常理,他只知道自己父亲的命运,或许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要赶在贵族派出士兵之前找到自己的叔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当纳吉外出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气喘吁吁,无法正常说话的少年,身上的衣物被汗水阴湿了大块,头发由于被汗液浸湿黏在头皮上,脚上的鞋子似乎也在剧烈奔跑中少了一只。
少年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还在大口的喘息,像是要拼命吸干身体周围的空气一般。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加上正午的旭日,少年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左右摇晃几次了之后,身体一歪倒在了庄园门口。
纳吉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家乡了,上一次回去还是在两年前,但他还是在数秒之后认出了这是比特,会称呼他为“纳吉叔叔”的他孪生兄弟的儿子。
在把他背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之后,又帮他敷上了用水浸过的棉布,因为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所以体感上还很冰凉。夏天的时候会用井水来泡各种水果,最炎热的天气里吃起来很舒服,不过水果在北方还是很贵的,新鲜的更是难得,普通人一般只能买到果干,或者其它水果的腌制品。
大约半小时后,比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好像做了很长的梦一样揉了揉眼睑。清醒后的比特,一口气喝光了纳吉床边的一大壶水,完全不顾嘴边渗出的细小水流,顺着脖颈流到胸口与衣服接壤。猛得饮尽后大口喘了两口气,开始语无伦次的扑向纳吉。
“我父亲!求求您救救他吧!纳吉叔叔,你是纳吉叔叔吧,我之前见过您,我是比特你还认识我吗!快求求您救救他吧,他就要被带走了!”
连珠炮般毫无逻辑的话语,弄得纳吉满脸的疑惑,不过虽然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得出来肯定是这家伙的父亲,他的兄长出了什么事情,那家伙平时应该挺老实的,难道又是喝了酒之后干了什么。
“你先冷静一下小鬼,我是你的叔叔纳吉,是普纳尔那家伙出什么事情了吗?”纳吉按住比特的双肩,试图平复一下他的情绪。
比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稍微冷静了一点,眼睛迸出大颗的眼泪,无力的垂下了肩膀。
“父亲大人他...得罪了大贵族福特曼...就要被人抓走了,母亲大人已经完全吓傻了,村子里的人叫我来找你,希望您能救救我父亲...”
听完比特的话,纳吉明白了他慌不择路的原因,也了解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福特曼·卡巴鲁是这一代有名的大贵族,他的声名远播并不单是因为他的家族显赫,而是源于他出了名的吝啬和狠毒。
曾经有一次他乘马车路过一个村庄,车轮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到,剧烈颠簸了一下,结果他便下令处死了马车夫和那个村子的村长,还强行多征收了村子当年三倍的赋税,致使那年冬天好多村民由于粮食不足,忍痛将家里的孩子卖掉换取活下去的粮食,即便这样还是有人不堪重负,死于饥饿与严寒。
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据说他还跟教会组织勾结,暗地里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这也是布伦威尔让纳吉私下里调查到的,可以说在蒙多利周边,福特曼的势力无人能出其右,所以普纳尔还真是惹上了绝对不能惹的人。
“这还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我需要点时间想想办法,你就暂时先住在我这里吧,事情的经过我也要详细了解一下,先不要慌张。”最后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知道这个时候比特来找自己帮忙的目的,并不是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冲着自己的家主,公爵布伦威尔来的。虽然一向跟仆下关系亲近的少爷很是善良,跟自己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一般,不过就算因为这种事去求他也未必有帮助。
倒不是质疑他们的主仆感情,而是温拿家之所以被安排在这个极北的偏远地带,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是先代温拿家族,参与了某次贵族间的内斗,最终以这一方的失败告终,才被发配到这个贫苦之地,而卡巴鲁家族就是这一方的死对头之一。
失势的温拿家族,被卡鲁巴家族故意放在眼皮底下,只被允许获得了少许的领地,和几乎接触不到国家中心的位置。经过三代终于到了福特曼继承家主的时代,本来世代的家族关系,再加上布伦威尔的身世并不是正统贵族,导致福特曼很是蔑视他这位同世代的贵族兄弟,所以就算布伦威尔答应帮忙,福特曼也未必肯给他这个人情。
另一方面,布伦威尔也肩负着复兴温拿家族的责任,虽然他本人总是看上去一副游荡懒散的模样,但实际上他一直在为此做着各种努力,纳吉不想因为这件事得罪福特曼,而使他错失绝佳的良机,这是整个温拿庄园的人都不想看见的。
对于纳吉来说,生活在此间的近二十年里,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这里的人们也都如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仅只有纳吉这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几乎都是从好几个世代之前,就开始侍奉温拿家族,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他们的家,纳吉丝毫不怀疑他们也把自己当成家人,而这个家的现任少主老爷就是布伦威尔,他的意志就是全体温拿庄园人们的意志,纳吉轻易不会放弃这个积蓄已久的愿景。
但那又是自己同胞的兄弟,以他的为人秉性,是不可能不管不顾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办法舍弃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人,所以布伦威尔从小就格外的信任他。
一想到这些麻烦事纳吉就开始怨愤填膺,悲叹自己的兄弟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候,给自己带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思前想后的几种复杂情绪纠结在了一块,让他感觉脑子像是被铁圈紧紧箍住的酒桶一样烦躁起来,他扶着前额小声抱怨了一句,“啊...麻烦死了...”
“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纳吉先生。”站在他身后说话的是年轻的布伦威尔,微笑着望向他身旁的小少年。
平时一贯警惕性很高的纳吉,居然没发现从门口走到他身后的布伦威尔,被突然搭话的他猛然间回过头去吓了一跳。
“老爷你怎么来了?”
“我在花园闲逛的时候听芙兰西小姐说,你从门口那里捡来个小孩子,有点好奇就过来看看,看起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布伦威尔忍不住回想起刚才芙兰西说的话,“少爷,那个土豆似乎带回来个小土豆。”不知为何芙兰西一直称呼纳吉为土豆,所以就出现了这种外人听上去很怪异的对话,印象里确实没叫过他的名字来着。
拉过一旁的木质圆椅,布伦威尔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比起不知道如何回应的叔侄俩,还是自己率先开了口。
“那边的小朋友,把事情详细的跟我说一下吧,或者在那之前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对外面的故事可是很感兴趣哦。”
“这位就是我家老爷,这里的领主布伦威尔公爵大人。”纳吉低沉着声音对比特宣告道,比特先是被他的声音吓得身体僵住,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单膝跪在地上低下头行礼。
“我主,此人是鄙人同袍兄弟的孩子,名为比特,此时前来只是替他父亲来问好而已。”
纳吉转身对布伦威尔解释道,但却用了很奇怪的语气,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在紧张着什么。
“比特,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看来你父亲对于起名字还很用心嘛。”
“是...是父亲拜托村子里老学者起的...”
“是意为「勇敢者」对吧,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勇敢。不用这么紧张,起来坐下吧。”
比特偷偷瞥了一眼纳吉的态度,得到了纳吉的点头允许才起身站在一旁。
“谢谢公爵大人。”
“哦对了,演技太差了哦纳吉先生,不必隐瞒什么,把你们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都老实交代清楚吧。”
说着话布伦威尔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像是一种捉弄人得逞时得意洋洋的笑容,不过这么想着的纳吉,瞬间就打消了这种荒谬的想法,并对产生这种误解的自己发起了鄙夷。
“还是敌不过老爷您的智慧啊...”
哪里有什么智慧啊!还不是你们自己声音那么大,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了,但又不能把实话讲出去啊,这个时候还是默默接受奉承好了,在跟随自己的人面前,保持一定的威信还真是个不容易的工作。
布伦威尔不禁苦笑道。
“那就开始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已临深秋的郊外林边小路上,不时会有一些小动物偶然造访,它们可能是在收集过冬粮食的途中迷了路,也可能是被天敌追赶着,不知不觉逃到了森林的边缘。此刻路边一丛已经不剩多少绿叶的灌木里,就藏着一只成年的魔王松鼠,它正警惕的探出小脑袋来,转动着小小的黑色眼珠观察着四周。
动物们的耳朵,通常要比人类好用得多,所以动物们总能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否处于危险之中,这只看上去呆呆蠢蠢的松鼠,在静止不动了一小段时间之后,猛然缩回身体,快速转动身子向森林深处跑去。
在小家伙完全没去身影,消失在树丛深处的时候,一辆马车才匆匆驶过,车轮碾断路边的枯树枝,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恰巧落在树梢整理羽毛的鸟群,以为是奔袭而来的猴群,急忙拍打起翅膀一哄而散。
已经毫无水分的枯叶,被离去的鸟群振离树枝,透过空气的层层阻隔,被强烈的气流卷进恰好冲过树下的马车底。
马车这种舒适的交通工具,在一户普通人家里,通常都是项贵重的家庭资产,其价格大概能在城里买一处不错的二层住宅了。多数人家连最普通的马车都未必负担得起,富商或者教会里才会常备着这种奢侈品。然而正在行驶的这辆马车,外表却看起来装饰得相当华贵,木板连接处严丝合缝,没有粗糙的毛边和凹凸不平的车板,边缘处有雕琢精巧的金属包裹,车体两边装饰着精美的烫金花纹,如果抬起头顺着视线看上去,就能发现顶部似乎还雕刻了某种象征性的图腾。
大概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辆只有贵族才拥有的豪华马车,而且还是身份不一般的贵族,普通的小贵族是不会这么狂妄大胆的。外观上就这么显眼,内部装饰也自不用说了,内壁被漂亮的皮革覆盖,单是舒服柔软的座椅,就够让一般人瞠目结舌了。
此时坐在这等席位上的人,正是年轻的公爵布伦威尔,而与他面对面坐着的是,穿着打扮与场景毫不搭调的小少年比特,正一副坐立不安的僵在那里。纳吉正在前面驾驶着马车,三人正向着福特曼·卡巴鲁的宅邸行进着。
大约几个小时之前,在纳吉房里的布伦威尔,听比特把事情完整的叙述了一遍,在来回踱步思考了片刻之后,他爽快的答应了帮助比特解救他的父亲,虽然纳吉有把他单独叫出去表示极力反对,但布伦威尔仍执意为之。最后他甩开了纳吉阐明的所有利害关系,只吩咐了纳吉去准备马车,二十分钟之后在门口待命,另外再给比特找双合适的鞋子,之后便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纳吉也只好叹着气履行去布伦威尔交办的任务,他并没有半点责怪比特的意思,拯救自己的至亲家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况且如果不是自己多年所处的立场,使他不得不放弃一方,纳吉早就自己去跟那个狗屁贵族较量了,他只是觉得在这个时间口上发生这种事情,实在是再糟糕不过了,为自己没有能做到两全其美的力量而感到懊恼。
然而与纳吉不同的是,布伦威尔看到的,似乎是更加渺远的世界,不止于利益纷争或是家族荣辱,从小就喜欢窝在父亲书房里的他,几乎看完了家族世代收藏来的书籍,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历史、神话传说、机巧技艺、风俗文化,近乎涵盖所有领域的知识,让他理解到人类无论过了多久,都只不过是在重复不断上演的,为同一种愚蠢而付出代价的悲喜剧而已。
在马车驶过一个小山坡之后,远远的就能看见卡巴鲁家族的府邸了,是一座气派的小城堡,入口前端站有两个身材高大的门卫,身后高大的建筑顶端,雕刻着卡巴鲁家族的家徽,是一只面态狰狞凶恶的独眼黑熊。
“老爷,我们就要到了。”纳吉对着身后车厢里的布伦威尔说到。
不过一会的时间,马车就行驶到入口处停了下来,其中一名门卫走向前去,皱起眉头打量起坐在驾驶位的纳吉。
“这里是福特曼·卡巴鲁公爵大人的城堡,你们是什么人?”
“车里坐着的是布伦威尔·温拿公爵大人,难道你们不认识车子上的家徽吗!”纳吉并没有直接下车,略有不快的回答起来人的问话。
“哦哦!原来是温拿公爵大人!小人愚鲁,不知是公爵大人光临,我这就去给您通报,请您先稍作休息。”说完恭敬的朝着马车门口鞠了一躬,然后让另一名门卫引布伦威尔一行人到城堡内部,自己快步跑去通报来访者的消息。
就算是再有威望的贵族家仆,也不敢轻易对其他贵族无礼,这个国家的法律姑且就是这么延续下来的,所以就算是福特曼的人,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显露出无礼的举动。不过鉴于许多小贵族,贪图小利而毫不顾忌尊严,所以实际上权贵家仆呵斥落魄贵族,也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听到外面的对话,布伦威尔打开车门迈步下了马车,留下的那名守卫人见到他,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便低头示意为他引路。布伦威尔微笑着告诉车里的比特看好马车,一脸呆然的比特似乎在犹豫什么,然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点了点头。一路上他都没有主动说过话,只是回答了布伦威尔的几个很普通的问题,此时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只能眼看着布伦威尔关上了车门。
纳吉把马车栓到一边之后,就跟着布伦威尔一起进到城堡内部,虽然特意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服,但看起来还是不那么正经,布伦威尔说他无论穿什么都是原来风格,让他不知道是在夸赞还是挖苦,他对这方面的嗅觉实在不那么灵敏,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一直被芙兰西嘲弄。不过另一方面,作为护卫还是非常靠得住的,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腰里别着自己惯用的匕首,如果交涉决裂对方动粗的话,也有信心可以让布伦威尔一个人逃出去,驾驶马车这种小事,对于自己聪明的家主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二人被引至一间装饰典雅的会客厅,房间内部空间看上去很大,穹顶似乎也比一般的房子要高出一块,墙壁上挂着不少看起来很高级的画作,多数都是圣教的圣人画像,可能就连画框都是纯金的,地毯也是用及其复杂的工艺编制而成的,虽然布伦威尔家里也有不少精巧编织的地毯,但跟这个简直没法比。中间摆放着主椅长椅和长桌,与一边的长椅不同,主人的主椅靠背高出很多,而且顶端还镶嵌着一排不知道什么种类的宝石,颜色虽然柔和却异常的夺目。
女仆们已经熟练的端来了红茶,正在门口站成一小排待命,这是只有贵族才喝得到上等红茶,是商人们从东边带回来的,这一杯红茶的价值几乎就与五只羊同等。仔细观察一下茶具还会发现,烧制精美的瓷器上鎏金烫银,单是一个茶杯拿出去,大概就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生活费了吧,这家伙到底是搜刮了多少财富。
和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布伦威尔不同,站在一旁的纳吉虽然在庄园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具备了一定礼仪修养,但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观察起室内的陈设。
果然还是想炫耀自己的实力吧,会客室里陈列这么多看着就值钱的东西,先在场面上震慑住对方,不过这么气派庄典的布置,跟福特曼那个圆滚滚的身形实在是不搭,他出现在这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滑稽。就在纳吉脑子里浮现出这些奇怪念头的时候,推门进来的福特曼就真真实实的出现在了这间房子里。
福特曼一脸狐疑的快步走进房间,来到长桌一端的主椅处坐了下来。
“看看这是什么风把我们的温拿公爵吹来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啊,我听说你一直足不出户,其他贵族们还以为你有什么毛病。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贵族,想找我搞点什么名堂了吗,不过我可是很忙的,有什么事你快点说吧,说完了我还有正事要办。”
丝毫不掩饰轻蔑态度的福特曼,刚坐下来就露出奸邪一样的笑容,催促着布伦威尔离开。纳吉虽然非常不快,但也没办法现场发作,只能憋着怒气的锁紧了眉头,座椅上布伦威尔则依旧面带微笑,丝毫没有在意对手一番拙劣的表演。
说起来这也不过是他第三次见到福特曼,前两次还是跟随自己的养父吉斯特来过这里,那时候他还没有继承爵位,福特曼也是好几个继承者其中之一,还是个体格健硕的模样。后来听说他几个兄弟都陆陆续续的出了意外,又或是主动放弃了继承权,唯一的妹妹也在几年前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如今的福特曼是一副能装下两个布伦威尔的胖硕体态,只是走几步就觉得浑身散发出油脂与汗腺的涨腻感,与印象里的年轻人简直判若两人了。
“承蒙您热情的接待,一直不曾前来拜见,先请恕我失礼。”福特曼没有搭话,眼睛看向了别处,左手不耐烦的摆了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我就直接说明此次的来意了,我的一位友人似乎在近日前,与您发生了一些误会,对此听说您大发雷霆想要治他的罪,在得知此事之后便来代友人向您赔罪,所以能不能请您宽宏大量饶恕他呢?”
“误会?我可没和什么人有过误会,不过说起最近的事情,等等...你说的难道是那个,前阵子打了我手下的那个下等人?”
“正是。”
“喂喂喂,居然说什么友人,堂堂贵族称呼一介下等人为友人,你这家伙果然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果然出身不明的人继承贵族资格什么的,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看看你带来的随从吧,你难道已经落魄到需要雇佣低能儿的程度了吗,看看那一身粗俗的品相,就算放到奴隶市场上也只能挂上苦力的加码吧,干脆我送你几个看得过去的仆人好了,省的你继续丢我们贵族的脸。”
布伦威尔和纳吉还没爆发,反倒是福特曼一脸厌恶的起身准备离开,但还没完全直起身子,就被布伦威尔接下来的话一惊,使他不得不又再次坐了回去。
“福特曼大人不要这么暴躁嘛,听说您最近在做食盐的生意,近况可好?”
“...你在说什么胡话,食盐可是国王才有权利任命官员运输贩卖的,我怎么可能会做食盐生意,你是傻到连法律都忘了吗,没什么事的话就赶快回你的庄园种花去吧。”
虽然回应的语气还是满带恶语讥讽,但语调和刚才相比略显微弱了下来,就连纳吉那粗犷的观察力,都能看得出这家伙有些心虚了。
看来这家伙和自己想象的一样,是个假装很有心机,但实际上一眼就能被看穿的无能之辈,布伦威尔确认了自己最初的判断便继续说了下去。
“真的吗?可我最近听说,您跟蒙多利那边的教士大人们合作的很愉快啊,似乎是把盐藏在教会里的羊群里一起运进去,真是便利的方法啊,这么聪明的办法是福特曼大人想出来的吗,也只有您能想出这么绝伦的计策来吧,在起初听到的时候简直佩服不已。”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一脸铁青的福特曼认识到,布伦威尔确实知道了这件事,而且连手法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原来他只以为布伦威尔是个狗屎运变成贵族的野种,只会贪图享乐才足不出户,现在看起来这家伙暗地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天真的认为已经过去三个世代,就没有再对温拿家继续防范的必要了,是自己疏忽大意了,福特曼感觉似乎有一股寒气团住了自己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缩紧。
“还都是托我身边这个粗鲁苦力仆人的福,这不争气的家伙平日里总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说是在酒馆里听人说起过最近在帮您做事,出于敬仰所以就多聊了几句,对方似乎也是酒后动情,对您的智慧感动不已,所以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原来私自运盐是犯法的事情吗,那您可真是麻烦了啊。”
“别装傻了!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来敲诈我的吧,一定是这样的!别做梦了,对于没有证据的事情,就算告到国王那里,惹上麻烦的也只有你们而已,如今的你们没有任何信用!”
福特曼怒不可遏的用手锤向桌子,震动由桌板传递到布伦威尔面前的茶具上,使得少许的红茶迸溅而出。如此上等的红茶就这么浪费让他还有些心疼,平日里这种东西他也是很少喝的,虽然同为上等贵族,但其中的差异根本用不着多说。
虽然还是个未经世面年轻贵族,但只是这样的反应还不足以吓到他,或者说在他眼里福特曼不过是个小丑,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胆魄,也许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使命感。
“请放松一点福特曼阁下,别这么紧张,我只是跟您开个玩笑,实在没有想敲诈您的意思,我原本的目的也只是想解决一点友人的误会而已,我可没有想要和您作对的意思,凭借我一个快要没落的贵族,哪里有能力跟庞大的卡巴鲁家族为敌。不过虽说我没有这个心思,但作为证据的东西,我手里倒是还有的哦,福特曼·卡鲁巴公爵大人。”
“谁会信你的鬼话,说什么证据,你也不过是想在我面前虚张声势罢了,其实你已经怕的要死了吧,是不是快要吓到要尿出来了啊,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什么都拿不出来的话,别以为你能平安无事的离开这里,贵族居然会为了一个下等蠢猪出面,真是闻所未闻!”
“是叫米拉达吧。”面对福特曼的激烈言辞,布伦威尔只是平静的丢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只是听见这个名字,福特曼的神情就从威压瞬间转换成了惊愕,下颚微微张开,眼睛瞪得老大。这一瞬间夸张的表情变化,纳吉看在眼里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紧锁的眉头也变成了忍不住抽动的脸颊。
“看来您知道这位先生,那么今天突然来访实在是打扰了,说是还有重要的工作吧,那就不多讨扰了。我表明的信息,看来阁下也需要点时间去确认一下,那么就在我的庄园静待您的佳音了,这里就先告辞了,祝您未来生意兴隆。”
说着话布伦威尔就起身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带着纳吉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出了福特曼的城堡。留坐在原地的福特曼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双手握紧拳头狠狠的砸向桌面,发出的一声巨响,吓得门口的女仆们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然而比这个声音更加强烈袭来的,则是他同时发出的愤怒咆哮。
“混蛋野种!!!”
三人组回到庄园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亮做好了工作的准备,茂密的树林上头泛起一片银白色的光晕。拜纳吉把一肚子气愤全都发泄到驾车上所赐,回程路的上马车都几近失控而冲进林子里,车里的两人也被颠簸的行程搞得自顾不暇,坚强的比特少年直到停车之前都没有吐在车上,这点也被布伦威尔认为是了不起的毅力。
由于纳吉“出色”的驾驶,返回的路程似乎比去的时候缩短了一半,像是经过了地狱穿行一样的马车在停下的一瞬间,先是比特冲了出去,估计胃里翻江倒海的势头已经难以抑制了吧,布伦威尔也晕乎乎的走下了马车,一只手扶着车门对抗着反胃感,虽然不至于像比特那么剧烈的反应,但也觉得晚饭还是不要吃了为妙。
看到这一幕的纳吉,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连声跟布伦威尔道歉。
“实在对不住您,身体不自觉的就...您还好吧?”
“纳吉先生还是去照顾一下比特吧,我还经得住神的考验,但那个小勇士似乎需要人把他背进去了。”
“您...”
“不过这种经历还是不要有下次了最好...”
留下这么一句话,布伦威尔就晃晃悠悠的踱向别墅的休息室去了,女仆芙兰西正在门口迎接,应该是不用纳吉多操心了。
感觉像是历经了圣人巡礼一般的苦行之后,布伦威尔一屁股坐在自己舒适的靠椅上,懒洋洋的感受着温暖的壁炉。纳吉把释放完能量的比特背进来之后,两人正一言不发的坐在另一端的长椅上,柔软的填充物有种使人不断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堕落感,尤其是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的比特,更是觉得就算这么死在这里也是种幸福了。
“啊...那种装腔作势的谈判果然不适合我啊,纳吉先生今后请你学习一下谈判技巧,这种事情以后就拜托你了!”似乎终于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一样,打破了只有木炭炸裂开的安静空间,同时也将另外二人从深陷的魅惑中抽离出来。
“您在说什么让人为难的话...凭我这样的脑子怎么可能做到老爷这般,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爷您真的打算为了这孩子的父亲,让我们运行已久的,推翻卡巴鲁家族的计划功亏一篑吗,我们才好不容易刚刚弄到能够搞垮他们的东西,说实话我实在不甘心我们几年的努力就这么浪费掉了。”
“嗯,那份东西确实杀伤力很大,也足够让他们遭受难以估量的损失,但是我觉得如今只凭那个东西,并不足以彻底击垮卡巴鲁家族,甚至轻易激怒他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今天的谈判也让我证实了这一点。而且啊,我最近总是在想,即便除掉了卡巴鲁家族又能如何,我们这个世界并不会因此改变什么。我在父亲的书房里了解到了这个世界的历史,你知道吗纳吉先生,我们这个世界的文明,曾经是被神毁灭过一次的,就算是这样人类依旧还是在犯着同样的错误,这样的世界说不定哪天又会被神明所抛弃,那个时候我们这样的凡人所执着的小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老爷说的那些深邃难懂的事情我是理解不了,您只要做您觉得对的事情就好了,不过福特曼那家伙好像没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吧,是什么让您这么在意他的,无法挽回的后果又是什么啊?我实在看不出来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啊。”
“嗯...那个圆圆的家伙确实没说过什么让人在意的事情,而且言语举止完全看不出是个高等贵族,比起他纳吉先生似乎更符合贵族的标准,让我在意的其实是摆在他家里某些东西,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老爷别那我打趣了...嗯?您是说他家里那些奢侈的陈设吗,的确能看出来卡巴鲁家族的家底异常雄厚,想必是好几个世代之前就攒下的财富,如果我们也能得到那样的财富,区区福特曼那种货色根本不用放在眼里吧。”
“我不是说那些啦,纳吉先生有没有注意到他屋子里那些精巧的地毯?”
“倒是有看到,应该是非常珍贵的地毯吧,不过也就这样而已,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
“那种地毯的编织手法,是弗吉尼亚帝国御用的织物才有的工艺,我国跟弗吉尼亚帝国因为信仰不同,是从来没有过往来的,而且历史上还发生过好几次大的边境战争,可以说是我们最大的敌对国家,那样国家的御用物品出现在福特曼那里,你觉得意这味着什么?”
听完布伦威尔的解释纳吉瞬间紧张了起来,看来事情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可怕多了。
“难道福特曼暗中跟弗吉尼亚帝国有什么联系!?”
“虽然不知道福特曼那家伙暗地里在谋划什么,但是很有可能是在向弗吉尼亚帝国出卖我国边境的情报,他的领地正好紧临弗吉尼亚帝国边境,所以我判断他们很可能在计划侵略战争,如果我们刺激到他,让他误以为我们连这种事情都察觉到了,可能会加速弗吉尼亚的侵略计划,虽然我希望这些最好都只是我的臆测,但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确实可能会是那样,弗吉尼亚帝国啊...您是之前就察觉到这些才去找福特曼确认的吗?我就说您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乡下人破坏我们多年的计划。”
“不是哦纳吉先生,我也是到了那里才注意到这件事情的。”
“诶?那您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答应这件事情的啊。”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理解了,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吗,家人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吧,那么优先去帮助自己的家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纳吉先生真是迟钝啊,怪不得芙兰西小姐要叫你土豆了。”
在好像解释完世间常理一般的发言之后,谁也没有再继续说话,布伦威尔继续眯起眼睛,享受着舒适的靠垫和炉火带来的温暖。纳吉则是一副用单手抚着眼眉说不出话的状态,旁人视角看起来似乎是一副无奈被打败了的样子,此刻只有一人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就是坐在他旁边,一直听不懂两人对话的比特。
直到久远的未来比特回忆起来,也只记得这唯一次目睹眼睛湿红的纳吉叔叔。
三个人就这么在沉默中,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之后老管家福尔修斯进来为他们盖上了毛毯,又在壁炉里填了些柴火,就这样疲劳的一天画上了休止符。
时间是出访福特曼之后的第三天,得到了布伦威尔帮助的比特在那之后回过家一次,简明扼要的告知了家里发生的一切。比特的母亲得知有了希望之后也恢复一些生气,在拜托了村里人帮忙关照一下家里之后,就又跑去庄园继续等待消息了。
此时他正跟着负责园艺的卡伦,学习怎么修剪花园里的琴叶榕,卡伦是从出生就一直生活在庄园里的老仆人之一,园艺技术也是继承同样服侍温拿家的老父亲,由于自己的女儿前年嫁给了镇上一个酒馆老板的儿子,导致他一直很担心自己的手艺没有人继承,对于暂住这里的比特非常爱学习这点,他感到由衷的高兴,毫不吝啬的交给他各种各样的园艺知识。
“卡伦先生真厉害,什么都知道,比我们村子里最有名的学者知道的还多。”
“你这小家伙还真是会说话啊哈哈哈,虽然我也常常以自己的手艺为傲,不过说起知道的多,还真是比不过我家老爷啊,明明是位那么年轻的大人,却好像拥有了上百年的阅历一样,搞不好我们老爷是被神祝福过的人呢。”
听得两眼放光的比特对布伦威尔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层次,自从第一次看见布伦威尔就被他那种,虽然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却依然散发出尊贵的气质所吸引。和那些左右簇拥着各种仆人,说话趾高气扬的贵族们不一样,他觉得布伦威尔拥有一种他们都不具备的什么特质,但是单凭他浅薄的认知想破脑袋也没得出答案来。
愈发对布伦威尔的崇拜,让比特有了也想跟叔叔一起留在这里的念头。他犹豫着问了问正拿着巨大剪刀的卡伦,在他果断的剪下一根枝条之后,得到的回答是,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几个仆人都会为自己说好话的。
庄园里已经很久没有新鲜血液的补足了,有值得信任的人愿意来这里,老仆人们也是非常乐意的,不如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比特没有直接去问叔叔纳吉,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是为布伦威尔做什么工作的,白天几乎不怎么能见到他人,通常早晨会跟大家一起吃饭,但是之后就不知所踪了,要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才会回来,有时候甚至会深夜才会回来。比特也不会不知趣的去询问,他明白这些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事情,跟叔叔纳吉不同,比特虽然还算是个小孩子,但是察言观色洞察人情的能力,搞不好比纳吉还高出一块。
关于布伦威尔出访的那天已经过去三日了,比特也略感焦急,毕竟事关自己父亲的命运,但又不能毫不掩饰的表现出来,不过毕竟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难免会不自觉的表现出某种情绪。
只是这一点细小的反应,也被从二楼窗户看向花园的布伦威尔察觉,他并不知道福特曼会如何答复,还有很多线索不明朗,让他无从判断福特曼会怎么行动。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福特曼是不可能让自己走私食盐这样的事情曝光于世的,那么至少比特的父亲普纳尔应该是安全的,福特曼那家伙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犯蠢,虽然想这么告诉比特让他安心,但此刻他并不想做任何行动,只是默默等待着什么。
他真正担心的是这背后的牵连,如果福特曼果真跟弗吉尼亚帝国上层勾结,企图侵略赫鲁图斯的话,那可是关乎整个北方人民生死利益的大事,边境如果没有组织起有效抵抗的话,战火可能会一下子就蔓延进来,甚至烧到自己脚下都并非杞人忧天。
不知道对方许给了福特曼什么巨大的回报,是这种位列大贵族的人打算叛国的话,如果不是答应他什么天方夜谭般的利益,那就是福特曼被异教的巫术蛊惑了,当然这种说法本身也足够天方夜谭了,真的有这种奇门异术赫鲁图斯早就被攻破首都了。事实上弗吉尼亚帝国历史上的几次有规模的侵略战争都以惨败告终,在几本记述历史的书上记载着,弗吉尼亚帝国失败的原因是某种防守器械,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守城兵器,据说是从古代文献中找到的,由初代国王和他的一位友人再现成功,传说破坏力非常惊人,连巨大的城墙都能轻易击碎,如果打在地面上只是飞溅起的沙石都足以杀人的程度,就是这种传说级的神兵,几百年来一直阻挡着别国的武力入侵,也是让赫鲁图斯在世界上以军事闻名的原因之一。
本来想出去找纳吉商讨一下,但又突然反应过来,自从那天之后纳吉就去外面收集各种情报了,这也是在吉斯特晚年给他的工作,起初只是想让他注意下卡巴鲁家的监视者,偶尔去城里收集一点关于卡巴鲁家的情报,结果为了方便收集情报,这家伙居然在外面组织了一个情报屋,组织的成员都是他在各种地方结识的一些人,有些是受了他的恩惠,有些则是一拍即合的知己。
虽然都没直接面见过,但总听纳吉说起与之相关的事情,让人觉得是一些不可多得的人才,要不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情报网,还真想亲自去见见他们,不过短时间内是不太可能了,起码眼下就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卡巴鲁家把温拿家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放在自己手边可以随时打压,第二个就是方便监视。
卡巴鲁家安排过很多人在庄园附近监视,装成砍柴的村民,装成迷路的冒险家,装成游走的猎人等等五花八门的人物,不过自从福特曼继位以来很少再有监视报告了,但因为上次的透底,导致最近的监视又开始严密了起来,所以任何没有深思熟虑的举动都是非常危险的,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大意。
布伦威尔离开窗边,把视线与思绪拉回到书房桌子上的地图,这是一份边境的地形图,上面有标注守军的位置和可能的进攻路线等一些机密情报,这些可能都是纳吉和他的同伴们,冒着生命危险拿回来的情报,只是他从未真正知道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是如何到达这里的。他不断观察着地图上的信息,却还缺少最关键的一部分,如果得到了那部分信息,他似乎就能看到一个更加清晰的未来了。
就在太阳刚刚隐入地平线的时候,左臂留着血的纳吉回到了温拿庄园,趁着昏暗的天色从庄园的小门进入,不顾血流不止的手臂,他吃力的拖着一位昏厥的人,被正巧巡视路过的女仆长芙兰西发现,也就是之前告诉布伦威尔比特到来的那个芙兰西。
芙兰西的职责是庄园的安全,祖辈曾是温拿家的护卫,由于温拿家衰落也跟着来到了这里,平日里看着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仆,但芙兰西却有着纳吉都敌不过的身手。
“原来是土豆先生,看起来是涂了很美味的番茄酱,快进去让女仆们给你做些土豆泥敷上,同类似乎能帮助你治愈伤口。”
“不用这么紧张,暂时还死不了,比起我这家伙才比较紧急,拜托了。”
芙兰西眼睛瞥向纳吉身后的男人,浑身是血的靠在墙上,看上去应该是已经昏过去了。
“这位是?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需要马上治疗,是对少爷来说很重要的人吧,交给我吧。”
“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老爷在书房吗,我去跟他报告一下这件事。”
“是的,少爷一整天都在书房里,不过你还是先处理下手臂吧,虽然我并不担心你就这么死掉,但总不能这么失礼的去见少爷吧。”
一边做着芙兰西式的关心,一边已经背起地上的伤者了,这姑娘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倒是不输纳吉,所以这种违和感十足的场景纳吉也是见怪不怪了。
“你偶尔也会给出一点有用的建议嘛,那就也麻烦你和你的部下们了。”
“不是部下,是共事的同伴,少爷的话你又忘了吗,庄园里不是军队,你这肌肉组成的聚合体肯定连脑子都是肌肉做的,哦不,是土豆粉。”
芙兰西说完就背着无名的伤者向庄园别墅里走去,纳吉捂着胳膊也跟在后面帮忙扶着伤者,只是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还是肌肉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