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龙第一次摸到那枚龙形玉佩时,指尖就像触到了冰窟里捞出来的铁。玉色是死灰的,龙首埋在云纹里,只露出半只眼,瞳仁深得像口没底的老井。
惊蛰那天的溪涧水裹着雪融的寒气,冻得他指节发红,可玉佩的凉却不一样,是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带着股土腥气——不是山里腐叶的腥,是陈年老坟里夯土的腥,混着点说不清的铁锈味。
“萧龙哥哥!”雪儿的声音从溪对岸飘过来,红色的棉袄在灰雾里像团即将要熄灭的火焰,显得是那么的鲜艳。她手里攥着把挖野菜的小镢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的泛白。
这雾是辰时漫过来的,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只因为龙眠山的雾从来是卯起申散,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从来没有变化过。
可这雾不同,雾是灰的,沉甸甸压在地上,漫过脚踝时能感觉到凉丝丝的黏,像被蛇吐了口信子在皮肤上扫过。
“你爷说的‘锁山雾’,就是这个样子的?”萧龙把那玉佩揣进怀里,踩着溪石跳过去。他的鞋底碾过卵石上的青苔,那层滑腻的绿膜下,不知何时渗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雪儿往山坳方向瞥了眼,嘴唇哆嗦着:“我爷说,这雾是山底下那条老龙喘的气,气喘够了,就要翻身……”
话没说完,雾里突然传来了“咔”的一声声音,像有人踩断了枯骨。一时之间,萧龙和雪儿两人同时闭了嘴。
风停了,连溪水流淌的声音都淡了,只有那雾还在漫,一寸寸啃噬着视线。萧龙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滑。
他从小在龙眠山长大,闭着眼都能数出哪棵松树上有几个鸟窝,可此刻周遭的树影全变了形。原本笔直的松树歪扭着,枝桠在雾里绞成一团,像无数只手在半空抓挠。
“走!”萧龙拽着雪儿的胳膊往山下赶。土路被雾泡得发软,每一步踩下去都陷半寸,抬脚时能听见“吱”的一声,像从烂泥里拔出根骨头。
身后的雾里,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又起来了,这次更近,像是有人拖着串铁链在追,链环撞在石头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快到山脚时,雾突然定住了,边缘齐整整的,像被无形的刀切开。山下的麦田还泛着新绿,田埂上的野花亮得扎眼,可山这边的雾里,连阳光都被滤成了昏黄,照在树上,投下的影子不是黑的,是深褐,还在微微蠕动,像有虫子在影子里爬。
萧龙回头看时,正撞见雾里晃过个长条影子,盘在对面的橡树上。那影子比树干粗三倍,一节节的,每动一下,橡树就“咯吱”响,枝桠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砸在雾里没声息。
萧龙猛地攥紧了雪儿的手腕,直到听见雪儿疼得“嘶”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指节都白了。
这雾,三天没散。
第四天头上,王家坳的王二柱还是没有回来。王二柱是前天凌晨进的山,带着条黄狗,说是去山上套野兔。
有人在雾边的老橡树下找到了狗的半截身子,五脏六腑被掏得干干净净,伤口边缘泛着黑,像被什么东西用酸液舔过。
“是老龙饿了。”李瞎子蹲在那祠堂门口,手里的一根残破不堪的青竹杖敲得祠堂门口台阶的青石板“笃笃”的响。
李瞎子年轻时在山里迷过路,说见过雾里有“东西”——不是走的,是游的,身子比水桶粗,没眼睛没嘴,就一身黏糊糊的皮,皮上全是小孔,孔里往外冒白气。“那东西游过的地方,石头都能化……”
萧龙的爹是村里的猎户,背篓里常年躺着野猪獾子,可这天傍晚,他把那杆用了三十年的猎枪擦得锃亮,往枪管里塞了三粒铅弹。
“王二柱娘哭晕三次了。”他往萧龙手里塞了块烤红薯,指尖的茧子蹭得萧龙手背发疼,“我去雾里找找,你看好你娘。”
萧龙想跟着,却是被他爹一脚踹在膝盖弯:“这雾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砍的。小孩子家家的,大人的事少参活!”
他爹的布鞋碾过门槛上的石臼,那石臼是祖上传下来的,刻着圈龙纹,此刻龙纹的凹槽里,积着层灰绿的黏液,在油灯下泛着油光。
他爹走的时候,雾里的“咕嘟”声正浓,像有口大锅在山底下熬着什么。萧龙站在祠堂的老槐树下,看着爹的背影没入雾中。
那一团灰影里,突然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快得就好像错觉,随即传来了一声闷响,像猎枪被什么东西吞了下去。
那天夜里,萧龙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听见娘在灶房哭,哭声混着雾里飘来的“嗡嗡”声——不是虫鸣,是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凑得近了能听见片言只语,却辨不出是啥意思,只觉得那些声音顺着窗缝钻进来,在萧龙的耳洞里筑起了巢,怎么也甩不掉。
他摸出怀里的玉佩,借着月光一看,那龙首埋着的地方,半只眼好像睁得更大了,瞳仁里映着窗外的雾,竟在微微转动。
第五天清晨,雪儿来了。她的红棉袄沾着泥,左胳膊上划了道血口子,血珠渗出来,在棉袄上洇出朵暗紫的花。
“我哥……我哥没了。”她抓住萧龙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昨天在雾边砍柴火,锄头还扔在地上,人没了,就地上有摊水,闻着……闻着跟萧龙哥哥你那玉佩一个味道。”
萧龙掀开她的袖口,伤口边缘泛着黑,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他突然想起爹临走时塞给他的红薯,那甜味里,好像也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的味道。
“我得进去。”萧龙站起身,往墙上摘下那把柴刀。刀鞘上的铜环“当啷”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是格外的刺耳。
雪儿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姑娘:“我爷爷的坟就在那雾里!”她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狠劲,“我爷死前说,他坟后有棵老柏,柏树下埋着他攒的药书,能治‘雾里病’……我跟你去!”
萧龙盯着她胳膊上的伤口,那黑边已经漫到了手肘。他把玉佩掏出来塞进她手里:“拿着,这玉凉,能压惊。”
雪儿的指尖触到玉佩时猛地一缩,那龙首的眼睛像是真的眨了下,瞳仁里闪过道红光。卯时三刻,两人钻进了雾里。
一进雾就像掉进了染缸,灰气呛得人直咳嗽,那股土腥混杂着铁锈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吸进肺里像吞了口沙。
萧龙举着柴刀在前头探路,每走三步就回头看一眼雪儿,她手里的小镢头攥得死紧,红棉袄在雾里越来越暗,像被血浸过。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脚下的路突然没了。原本该是条走了几十年的樵道,此刻变成片烂泥塘,泥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炸开时散出的腥气,比雾里的味更冲。
雪儿突然指着泥塘中央,声音抖得不成调了:“那……那是王二柱的鞋!”
萧龙眯眼一看,泥面上浮着只蓝布鞋,鞋帮破了个洞,露出鞋子里面的脚趾骨白森森的,正随着泥泡上下晃。
他刚要抬脚,雪儿突然拽住他,小镢头往泥塘边缘一指——那圈烂泥里,埋着无数细如发丝的黑虫,正拼命往泥里钻,虫身过处,泥面泛起层白沫。
“绕路走,小心一点!”萧龙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拉着雪儿往左侧的坡上爬。
坡上的灌木枝桠勾住了雪儿的棉袄,扯下来时带起片布,布片飘进雾里,没等落地就“滋”的一声化了,像被强酸泼过。
爬到坡顶时,雪儿突然“啊”地叫了声。她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萧龙低头一看,是条树根,从石缝里钻出来,在她脚腕上绕了三圈,根须像细蛇般往皮肉里钻。
萧龙挥刀砍下去,柴刀劈在树根上,没发出脆响,倒像是砍在生肉上,“噗嗤”一声,根断处涌出股暗红的黏液,溅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
更吓人的是,那截断根在地上扭了扭,竟慢慢缩回石缝里,只留下个小孔,“咕嘟”冒了个泡。雪儿的脚踝上,被根须钻过的地方起了串红疱,疱里隐约能看见黑丝在动。
“用这个吧。”雪儿从竹篓里掏出把草药,是龙眠山特有的“血根草”,根茎红得像被血液浸泡过一样。
她咬碎了往伤口上敷,草药接触皮肤的瞬间,发出“嗞啦”的响,冒出缕白烟,红疱竟真的消下去些。“我爷爷教的,说这草能克山里的邪物。”
两人歇了口气,萧龙突然发现怀里的玉佩不见了,刚要开口,雪儿指着他身后,嘴唇都白了:“在……在那儿。”
玉佩也不知是何时掉在了地上,此刻正自己往那浓雾里滚,龙首朝前,半只眼睛在雾里闪着诡异的幽光。
萧龙刚要去捡,玉佩突然停住,龙首转向左侧的密林。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又起来了,这次清晰得可怕,像是有人拖着副骨架在树间穿行,骨头撞在树干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躲起来!”萧龙拽着雪儿钻进棵老松树的树洞里。树洞是早年雷劈出来的,够两个人蜷着,内壁黏糊糊的,摸上去像裹了层膜。他从树缝往外看,只见雾里慢慢滑过个东西。
那东西得有三丈长,身子像蟒蛇,却没有鳞,灰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碗口大的肉瘤,每个肉瘤里都裹着团东西,透过半透明的膜能看见里面是只手,或是半张脸——有个肉瘤里的脸,萧龙认得,是王二柱,眼睛瞪得溜圆,嘴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喊。
它没有头,前端是平的,像被齐根斩断,断面处密密麻麻全是小孔,正往外淌暗红的黏液,落在地上“滋滋”冒烟。
它不是在爬,而是在滑,肉瘤蹭过那些树干的时候,能听见里面的人类骨头的碎响,像是那些被裹住的人还在挣扎。
萧龙死死捂住雪儿的嘴,她的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烫得他手心疼。那东西滑过树洞时,一个肉瘤突然破了,半截胳膊掉出来,手指还在抽搐,指甲缝里嵌着点红布——是雪儿哥常穿的那件红褂子。
雪儿的身子猛地一颤,差点叫出声。萧龙的指节抵着她的喉咙,直到那东西滑进更深的雾里,“咔哒”声越来越远,才敢松开手。
树洞里的腥气混着雪儿小声的哭声,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它往山中龙眠寺的那个方向去了。”萧龙低声说。
龙眠寺在山坳深处,早废了几十年,据说建在老龙的“龙眼”上,寺里的石碑刻着龙纹,跟他那块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雪儿突然抓起地上的玉佩,龙首的眼睛此刻全睁开了,黑沉沉的瞳仁里,竟然映着一条蜿蜒的路,直指山坳。
“我爷爷说,老龙翻身前,石碑会流出鲜血……”雪儿把玉佩塞进萧龙手里,“去寺里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你爹。”
往山坳走的路,越来越难走。地上的裂缝多了起来,宽的能塞进条腿,窄的只有指缝宽,缝里全是暗红的黏液,偶尔能看见半截骨头浮在黏液上。
雾里的那些“嗡嗡”声更响了,仔细听,像是有着无数人在念经,可那经文听得人头晕,每个字都像根针,往脑子里扎。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突然亮起来。不是阳光,是那种惨绿的光,从雾里渗出来,照得树影有一些发蓝。
萧龙扒开那挡路的灌木丛,倒吸了一口凉气——龙眠寺的山门塌了半截,残碑上的龙纹正往下淌绿汁,像在流血。
寺门里的空地上,摆着个巨大的石碾,碾盘上刻满了云纹,此刻正自己转着,碾子底下,不知碾着什么,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暗红的汁液顺着碾盘的纹路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个小洼。
更吓人的是寺门前的老柏树上,挂着十几个黑影,全是被剥了皮的人,皮像披风样挂在枝桠上,露出的肉在绿光里泛着青。
萧龙的目光扫过那些脸,突然定住了——最左边那个,是他爹,眼睛还圆睁着,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笑,像是看见了什么高兴事。
“爹……”萧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柴刀“当啷”掉在地上。雪儿突然拽着他往寺后躲,只见那雾里的长虫又滑出来了,这次它停在石碾旁,前端的小孔对着碾盘,“咕嘟咕嘟”吐出些肉瘤,落在碾盘上。
石碾转得更快了,那些肉瘤被碾破时,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哭喊,像无数个小孩在叫。“那是……龙眠寺的石碑!”雪儿突然指着寺门内。
原本嵌在墙上的石碑倒在地上,碑上的龙纹活了过来,鳞片在绿光里闪着,龙尾正一点点从石碑里钻出来,每动一下,地上的裂缝就多几道,黏液涌得更凶。
萧龙怀里的玉佩突然烫起来,像揣了块烙铁。他掏出玉佩,只见龙首的嘴张开了,里面没有牙,是个黑洞,黑洞里映着幅画面。
山底下,条巨大的龙盘在岩浆里,龙身布满了窟窿,窟窿里嵌着无数人影,那些人影正拼命往外爬,每爬出一个,龙身上就多道伤口,流出的血漫上山,化作了这锁山雾。
“我爷说,老龙是被镇在这儿的,镇龙的不是石碑,是山里的人……”雪儿的声音发飘,像是在说胡话,“人要是都被吃光了,老龙就出来了……”
话没说完,那长虫突然转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前端的小孔里渗出绿汁,“滋”的声,旁边的石头突然之间就化了。
萧龙拽着雪儿往寺后的古井跑,那井是寺里的饮水井,据说通着山底下的暗河。井栏上的龙纹早被磨平了,此刻却渗着血珠,像在流泪。
长虫滑过来的声音越来越近,黏液滴在地上的“滋滋”声刺得耳膜疼。萧龙抱着雪儿跳进井里,下落时他看见井壁上布满了抓痕,深得能嵌进半只手,像是无数人曾想从这里爬出去。
井水是温的,带着股浓烈的腥气。萧龙憋着气往深处游,脚突然踢到个硬东西,摸上来一看,是半截石碑,上面刻着“镇”字,字的笔画里嵌着些碎骨。
就在这时,雪儿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游,他回头一看,只见井水底下,无数只手正往上伸,那些手的指甲缝里都嵌着红布,跟雪儿哥的褂子一个色。
浮出水面时,他们发现自己在个溶洞里,洞顶垂着的钟乳石滴着水,水珠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映出无数个晃动的影子。
溶洞深处有光,萧龙拽着雪儿往光里走,越走,那“嗡嗡”的念经声越响,到后来竟像是无数张嘴贴在耳边念,字字句句都往脑子里钻。
光的源头是块巨大的水晶,水晶里嵌着个人,穿着件破烂的道袍,看模样得有上百岁了,可脸却像孩童般光滑。水晶上刻满了符文,符文里渗着血,正慢慢往水晶里渗。
“是龙眠寺的老和尚!”雪儿突然跪了下去,“我爷爷说,五十年前老和尚就坐化了,原来他是被嵌在这儿的。”
老和尚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瞳孔里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他的嘴动了动,发出的声音不是他的,是无数人的合声,像风穿过万人坑:“龙要醒了……需得有人填它的窟窿……”
萧龙怀里的玉佩突然飞了出去,贴在水晶上。水晶里的老和尚开始抽搐,皮肤裂开,露出里面的骨头,骨头上竟也刻着龙纹。
那可怕的长虫不知道是何时钻进了那个溶洞,此时此刻正盘在水晶旁,前端的小孔对着萧龙,像是在等待什么。
“用这个吧!”雪儿把怀里的血根草全掏出来,塞进萧龙手里。那些草一触到空气就疯长起来,根须像铁丝般缠上萧龙的手腕。
萧龙低头看时,雪儿的脸正在扭曲,红棉袄下的皮肤透出青黑,嘴角淌着白沫,嘴里反复念叨着“填窟窿……填窟窿……”
萧龙猛地甩开她,血根草落地的瞬间化作黑烟,在地上慢慢地凝出个“龙”字。水晶里的老和尚突然笑了,笑声从无数张嘴里挤出来,震得钟乳石“簌簌”掉渣。
他的手从水晶里伸出来,指甲长得像鹰爪,抓向萧龙的脸——那只手的掌心,赫然刻着和玉佩一样的半只龙眼。
“爹的枪!”萧龙突然想起什么,摸向腰间。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杆猎枪,枪管烫得能烙熟肉,三粒铅弹在膛里“当当”乱撞。
萧龙举起枪对准水晶,扣动扳机的刹那,龙形玉佩突然炸开,碎片像刀片般扎进他的额头。视线里的一切都变了。
溶洞成了龙的腹腔,水晶是跳动的心脏,老和尚是嵌在骨头上的肉瘤。那些“嗡嗡”声是龙的心跳,“咔哒”声是关节摩擦,而那长虫,根本不是虫,是龙的一截肠子,正拖着没消化完的人尸蠕动。
雪儿的惨叫声撕破耳膜。她被长虫卷了起来,红棉袄像团火没入肉瘤,露出的胳膊上,黑丝正顺着血管爬向心脏。
萧龙想去拽,却发现自己的脚被钉在地上——无数细小的龙鳞正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每片鳞上都印着张人脸,有王二柱,有他爹,还有雪儿哥。
“镇龙者,终成龙食。”老和尚的声音钻进脑髓。水晶裂开道缝,里面淌出的不是血,是黏稠的白雾,漫过脚面时,萧龙闻到了红薯的甜香,那是爹最后塞给他的味道。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原来李瞎子说的没错,那东西游过的地方石头会化,可化掉的不是石头,是人的记忆。
萧龙想起惊蛰那天的溪涧,青苔下的暗红不是血,是去年被雾卷走的张屠户的肠子;想起石臼里的黏液,娘每天都在偷偷往里面吐痰,痰里混着头发;想起雪儿爷爷的坟,那坟头草从来不用割,因为每片叶子都是只眼睛。
长虫朝他滑来,前端的小孔里映出他的脸。萧龙看见自己的额头上,半只龙眼正缓缓睁开,瞳孔里爬满血根草的纹路。
萧龙举起柴刀,不是砍向那长虫,而是劈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龙鳞最密,像爹那件被雾吞掉的褂子。
血溅在水晶上,老和尚的笑声戛然而止。萧龙看着自己的血渗进符文,那些嵌在龙身窟窿里的人影突然往外涌,每张脸都在笑,包括他爹,包括雪儿。
长虫开始抽搐,肉瘤一个个炸开,露出里面完整的人,他们赤着脚往溶洞外跑,跑过萧龙身边时,没人看他一眼。
只有雪儿停了停,她的红棉袄又鲜亮起来,胳膊上的伤口也结了痂。“萧龙哥,”她指了指他的额头,“你的眼睛……”
萧龙摸了摸,那里的鳞片已经长成完整的龙眼,正幽幽地发光。他回头看,水晶里的老和尚化作了半截石碑,碑上的“镇”字被血浸透,底下新刻了行字:下一个千年,轮你守门。
长虫的尸身正在融化,雾从溶洞深处漫出来,裹住萧龙的脚。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就像爹走不了,老和尚走不了,龙眠山历代消失的人都走不了。
那些所谓的“被雾吃了”的可怕传说,也不过是变成了一个新的锁,把山底下那条老龙,再锁上千年,直到下一个千年。
雪儿已经跑出溶洞,红棉袄在雾里越来越小。萧龙捡起块玉佩碎片,塞进嘴里嚼碎,腥甜的味道从喉咙流进肺里。他听见龙的肚子在响,像无数人在敲鼓,又像无数人在唱歌。
雾漫过胸口时,他开始数龙鳞上的人脸。数到第一百零八个,看见自己的脸也长了出来,正对着他笑,额头上,半只龙眼眨了眨。
洞外的雾,隐约之间似乎又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