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次摧毁
林奕含。
脑子里面又弹出这个词,但文平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作家因为硬生生被世界逼死了。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放开一点,放开一点,就当全部恶语都是冬瓜白菜。
老妈还在喋喋不休,可文平早已经丧失了一切反驳的力气。
他就像是躺在了餐桌上,让二老剥开皮肉。
“都是游戏的错。”
在这种情况下,文平觉得自己不受控制了一两秒,虽然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是控制不住。
他松开了牙根,在嘴角边沿慢慢地泄露出一口长气。
“知道一个作家么,在2017年的时候因为抑郁症停学多次,最后自杀而死。”文平在那一两秒之中变得无所畏惧,坚硬的石层包裹了他,他变得狼心狗肺,目无王法,内心毫无尊卑。
有一刻他认同了孔融“父母只是个容器。”
但他更觉得“父母是个绞刑架。”
“那个女作家,死在言论,死在家庭,死在她的经历下,而不是抑郁。”文平又控制不住地补了一句,他终于说出来了,内心那团火好像灭了不少。
“家庭”这个词,一直是文平的忌讳,因为他看似有个“家”,但却更像个冰冷的监牢,在他患病的时候没有任何慰籍。
如果非要说文平不正常,那么他一定清楚自己的病因,那就是——餐桌上的两个人,只有在他们面前,自己才有病。
嘶。
空气便安静了,文平也用上了自己习惯性动作,这是根植于生命起源就有的习惯,他从小一旦被餐桌上的教育,他只会低头,然后抬眸望偷偷地盯着他们。
像极了蛰伏在**下的野兽。
“你要学会调整自己,年纪轻轻学别人想不开。”父亲终于又说话了一次:“明明父母养着你,供着屋子,让你有饭吃,有屋子住,你还想怎样?!”
“你还想怎样?!”
“明明不需要你担心任何事,你老瞎想这么多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你当初不好好读书也就算了,进了技校我也没说你什么,你现在是在干嘛,你说说你现在像个什么东西?!”
文平死心了。
他刚刚用尽了心思想让他们明白,两人却完全没有理解,他们的脑回路只理解他后半句话。
文平那层石面瓦解了,又暴露了脆弱,也不重要了,用香港TVB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
对。
吃饭就对了。
文平就这么伴着责骂与指责吃完了饭,文平家的饭碗很大,装得也很多,每次都塞满了肚子,吃到想吐。
尽管他曾经总是在说要少一点饭,二老却永远听不见,有时候饭吃下肚子加一大碗汤就可以让文平迅速冲到厕所大吐一场。
父母总是吃得很美味,所以他们总想着把这种“美味”塞进文平肚子里,可文平总是吃得很乏味,很胀,很难受。
黑天鹅。
文平脑子里面想起了那部娜塔莉波特曼主演的电影,母亲给女儿买了块蛋糕,结果女儿说自己有胃病不能吃奶油,母亲愤怒之下砸了蛋糕大喊着“我为你着想你给老娘摆谱。”
女儿被吓到了,只能赶紧捡起一块蛋糕放入嘴里。
……
文平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想到了,你知道吗?
文平一勺一筷子地左右开弓吃饭,他越吃越快,越塞越多,嘴边是油渍,碗边是酱汁的碎星,填下去的愤怒,是懊恼,是文平自己的病态,是自己的无能。
他真是恨透自己了。
他努力学习,他努力锻炼,他努力打拳,他努力之后再努力,却依旧无法掌管自己的命运,甚至反而更糟糕,简直是流水线上的猪,任人宰割。
他没有感觉吃撑,文平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已经死心了解释,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有问题了。
不过。
文平有个后备计划,他大可以用空余的时间学习二级建造师,等到回到学校那一刻让所有人见证他的改变。
虽然被击碎幻想和计划真的很难受,但是文平还不能低头。
只是,身躯里面只剩下了空虚,从现在开始,没有人会理解他,他也不会祈祷有人同情自己。孤军奋战。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个计划而已。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转身关上门那一刻,文平才想起来要呼吸,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活着,他从处刑架上走了下来,扒皮拆骨般的痛苦。
门外的父母还在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文凭能想到母亲小声却又巴拉巴拉地嘴唇在动,像蜜蜂一样嗡嗡漂浮,眼神咕噜咕噜地转动,时不时停下眼球转动带出一抹不加掩饰地嫌弃。
父亲大概会闭着嘴,然后时不时说出一句“吃你的饭。”
文平害怕那种情景,像是有爬虫在后脑脖颈上爬动,索性带上了专门为了避免母亲那该死又刻薄的声音而买的索尼降噪耳机。
一切都安静了。
他打开了二级建造师的教材,开始为了两年后的考试做准备,内心中的空虚孤独在这一刹那释放出来,充斥在这四面冷墙的房间里。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理解,因为就连自己也不愿意同情这样的自己,贱得像条狗,简直不配为人。
记忆开始闪现,在校运会的前一个晚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耳机里面播放着稚名林檎的丸之内虐待狂(Expo版本),起伏的和声与躁动的旋律让文平的记忆开始了拼接。
他在校运会的前一天,做了什么。
只记得看了一本书。
但是看了什么书?
Plug me into Marshall, I'll blow out your window
(替我接上音箱,我将轰碎你的窗户)
And trip my way up to eternal heights
(并以我的方式到达永痕的高潮)
……
音乐还在高亢与不安中冲向巅峰,文平看着眼前的墙,呼吸愈来愈急促,好像要翻开什么禁忌的薄纱一般,窥见那真实的一面。
躁动而又和谐的旋律不断地盘旋,像是要带着文平到达高峰,又或是回溯记忆。
“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呐。”
“人 间 失 格。”
“真的烦死了,闭上你的嘴,吃你的饭!”门外的父亲威严的声响甚至穿透了降噪耳机里的音乐。
父亲的声音像极了霹雷,惊醒了文平,原本还在维持的努力作态,瞬间涌现出了各种焦躁不安。
他放下了笔,慌乱地合上了书。
文平并没有去中二模仿那矫情的书中角色,当时他看这本书的时候明明还嘲笑着书中的主角。
“诶哟,我要是遇到这么矫情的人,我一天打他十次,打醒他为止。”
但是他没想到现世的报复这么快,第三天他就被人抓去了心理治疗室。
砰!砰!砰!
从悲伤中迸发的力量会有多痛?多响?文平不甘地握紧拳头全力砸墙。
他只想痛一点,只想痛一点。
随着稚名林檎的歌声爆发,文平一拳又一拳地下去,拳锋自然而然地破皮了,流血了,微弱的血色沾在墙上,显得微不足道。
文平就像这星星点点的血渍,想要撼动这世间压迫而来的墙壁。
可他还是想砸过去,甚至想撞过去,要用生命制造出那些刺破冰冷无言家庭的反抗声。
文平在父母面前总是伪装,,以至于文平至今看不清自己的本性,以至于自己宁愿在这房间里无能地生闷气,只敢敲破墙壁向对方发送属于自己的愤怒“摩斯电码”。
他在父母面前装得很有计划与抱负,却实则清楚自己都是空想。
他说自己不需要同情理解,可是还是希望有人能够稍微舔舐一下他的伤口。
他在父母面前总是逆来顺受,就如今晚这般也依旧被道德束缚,不敢回口一句,但是心里却已经如疯魔般开始咆哮恨不得掀桌而起。
他虽然在外人看来总是努力学习,却也会在稍微一刹那放松自己。
他总是尽力去满足父母与尊敬父母,却在某时某刻恨不得逾越道德,目中无人。
他清楚,又不清楚,他明白,却又不明了。
他缺爱,但是又不想爱或者被爱。
他想遵循道德,但却又想违背道德传统。
他以为自己读过很多书,却总是肚子没半点墨水,他总是想得太多,说出来地那刻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喉咙。
矛盾得不能再矛盾,矛盾到文平自己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如何去描述自己,只觉得这里是错误,那边也不被认可,既不认同自己,也不想跟随群众地敷衍了事。
他说不出来,写不出来。
砰!
最后一拳砸下,声势凶猛,他不想管什么影响楼上楼下,可去他的吧!
文平只想让人知道他现在的愤怒,他的狰狞。
可是很快。
他重新拿起了钢笔,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叫矛盾,这就是矛盾,一秒前是条疯狗,现在像条奶狗,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成为学习的舔狗。
他的笔开始写下今晚的第一个字,规范而有力,像是束缚在单行线内的灵魂。
“我想和你谈谈。”
父亲突然打开了门。
文平喉部肌肉绷紧用力下压,就差像野兽在喉咙里发出滚动的声响。
手机的音量增大,耳机内的旋律轰然而起,属于文平的穹顶颤动起来。
有那一刻,心里有场海啸,可他静静地,没有人任何知道。
黑塔。
初中的骆驼祥子里,这样的形容是属于那个蛮不讲理的虎妞,时隔多年,他依旧能记得起当时的语文老师绘声绘色的课堂。
父亲的身形在门沿上就是那么一栋黑塔,杵碎了文平的视野。
文平转过头,假装一边听音乐,一边学习,可是钢笔点在纸上慢慢地晕开。
“你把耳机摘下来。”
“摘下来!”
钢笔笔尖刺穿纸张。
尽管文平想硬气一番,假装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那充满威严的声响就这么穿透了音乐。
乐符只剩下了可怜的颤抖,文平就这么凝滞了一秒,摘下了耳机,平视着对方。
“我很正常。”
“我,相信你很正常。”父亲说话一顿一顿的,可文平却丝毫感觉不到信任,只是觉得对方在居高临下地审判。
凡人,你的罪责将由我审问,知否?
他只是用力地展示他的威严。
“我希望你不要做傻事,不过是停学一个学期而已。”父亲想让这个消息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你在学校也就那样。”
也就那样。
文平突然一股气冲到了嘴边,可是又被憋住了,以至于纸张上的钢笔用力地划了一下。
文平见过很多次学校最早的日出玻,鱼肚白的天空倒映在玻璃窗亦或是朝阳红火煅烧云层的景象他都见过。
他是最早到教室翻开书的人。
文平想说出来,那股憋着的气就是个即将爆开的可乐瓶,但只能拧紧瓶盖,咬紧牙根咽下去。
他只能在心里又重复一次他很努力。
“你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父亲难得弯腰靠近文平,对方的影子在房间灯光的照射下投落在文平钢笔的笔尖,黑糊糊的影子覆盖了钢笔笔尖的黑点,积压在文平心头。
文平动起了笔,在父亲的影子里一字一顿地用力写下教材里的内容。
一个企业,一个学校,一个科研项目活一个建设项目都可以是视为一个系统……
那一个家庭算是一个系统吗?那是不是文平是从决策阶段就出现的错误,亦或是在工作流程之中出现的重大偏差,而父母就是建设单位来纠正他这个“错误”呢?
“我在学习,请你,别打扰我,我没……”
“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