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本该是凉的，可这天的风裹着焦糊味，刮在脸上像带了火星子。陆安镇口的老槐树叶子早被吹得卷了边，街边面摊的蒸笼没了热气，掌柜的瘫在门槛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烧饼——谁也没把北地“蛮贼扰边”的传闻当回事，毕竟这镇子离边境隔着八百里路，镇民们不是扛着锄头种薄田，就是守着杂货铺、裁缝店算营生，连砍柴刀都只用来劈柴，哪见过真刀真枪的厮杀。
可不过十日，传闻就变成了烧到眼前的火。先是北边逃来的难民拖着焦黑的衣角跑过镇口，说“蛮贼破了三城，火都烧到官道了”；接着官府的驿马疯了似的冲过街巷，驿卒的嗓子喊得劈了裂：“快躲！贼兵过了河！”镇民们才炸了锅，抱着粮食往地窖钻的、扛着门板堵门窗的，乱作一团，可手里最硬的“家伙”，不过是擀面杖、锄头杆，连件能挡刀的东西都没有。
柯言是被一阵灼热的气浪烫醒的。他扒着窗缝往外看，秋风卷着火星子，把街对面的布店烧得噼啪作响，红通通的火舌舔着屋檐，将染坊的布匹烧成黑灰，飘得满街都是。卖菜的王婶抱着菜篮子往巷子里跑，身后两个蛮贼举着生锈的弯刀，刀刃上沾着血，追得她鞋都掉了一只；街角杂货铺的门板被踹得稀烂，掌柜的趴在钱箱上，后背插着半截断矛，鲜血顺着木板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被秋风一吹，凝了层黑痂。
柯言的目光猛地钉在自家院门口——父亲攥着根顶门的粗木杠，胳膊上的青筋绷得像要断，母亲躲在他身后，怀里抱着刚缝好的棉衣，脸白得像张纸。两个蛮贼围着父亲，一个挥刀砍向木杠，“咔嚓”一声，木杠断成两截，木屑混着火星子溅起来；另一个蛮贼趁机踹在父亲膝盖上，父亲“噗通”跪倒在地，蛮贼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刀刃的寒光映得父亲的脸泛着青。母亲尖叫着扑过去，却被蛮贼推得撞在院墙上，棉衣散落一地，胳膊被划开道口子，鲜血瞬间染透了浅蓝的衣袖，在秋风里凝得发暗。
“爹！娘！”柯言红着眼就要冲出去，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扣住。是隔壁的阿姐林菀，才十四岁的姑娘，平日里帮家里看布店，此刻脸上沾着黑灰，却硬是把他往柴房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碎布：“别傻！跟我来！柴房有地窖！安茉在里面等我们！”
柴房的地窖是年前挖来存萝卜的，狭小得只能蜷着身子，空气里飘着土腥味，还混着外面飘进来的焦糊味。安茉缩在最里面，原本亮晶晶的眼睛哭肿成了核桃，双手死死捂着嘴，指节泛白，肩膀抖得厉害，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砸在冰冷的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柯言被林菀按在墙根，指节攥得发白，牙齿咬得腮帮子生疼，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却只能听着外面的惨叫声、砸东西的声响越来越近，胸腔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炙得他每口气都带着疼。
“你不能出去。”林菀凑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热烘烘的气混着焦糊味喷在他耳边，“我们连刀都不会握，出去就是送命——安茉他们才九岁，你得陪着他们。”
柯言猛地转头，眼泪砸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坑：“那我爹娘呢？他们还在外面！还有李叔、王婶！我们就躲在这里看着他们死吗？”
“他们……他们是想让我们活着。”林菀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却越攥越紧，“蛮贼要的是粮食和钱，等他们抢够了、烧够了，就会走的……我们活着，才算对得起他们。”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巨响，柴房的木门被撞得粉碎。柯言抬头，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跌进来——是镇里的里正，额角流着血，手里攥着本染血的户籍册，身后追着两个蛮贼。里正踉跄着撞在柴房的木柱上，柱子“嘎吱”一声歪了，头顶的房梁被外面的大火烧得焦黑，突然带着火星子和滚烫的木屑往下塌！
“快躲！”林菀想也没想，一把将柯言和安茉往地窖深处推，自己却来不及退，房梁带着灼热的温度砸在她背上。柯言只觉得后背一沉，随即就被温热的液体淋了满脸——是血，带着铁锈味，还混着柴火的焦热，烫得他脸颊发疼。他挣扎着抬头，看见林菀趴在他们身上，双手还保持着推搡的姿势，眼睛已经没了神采，嘴角挂着半句没说完的话：“别……出声……等火……灭了……”
安茉的哭声突然噎住，身体一软，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头磕在窖壁上，却没发出一点声响。柯言伸手抱住她，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四肢沉得抬不起来。外面的火越烧越旺，灼热的气浪透过地窖的缝隙渗进来，把他的脸烤得发烫，耳边的喊杀声、房屋倒塌声渐渐模糊，只有火光映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沾满血污的窖地上。
就在意识快要沉下去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不是蛮贼杂乱的蹄声，是整齐的、带着金属碰撞的声响，像擂鼓似的，顺着秋风滚进镇子！紧接着，是一声清亮的号角，穿透了烟火的喧嚣，还有士兵的呐喊：“奉朝廷令，援兵至！贼寇休走！”
柯言猛地睁大眼睛，攥着安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地窖顶的黄土簌簌往下掉，连外面蛮贼的惨叫声、慌乱的吆喝声都变得清晰起来。他死死盯着地窖的缝隙，仿佛能看见披甲的士兵骑着战马冲过街巷，长枪挑落蛮贼的弯刀，马蹄踏碎地上的火星。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马蹄声。
是救他们的人，来了。
意识终于撑不住，柯言抱着安茉，缓缓闭上了眼睛。怀里的人还有温热的呼吸，外面的马蹄声还在响，火似乎小了些，秋风里的焦糊味，好像也掺进了一丝生的希望。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活着，等醒过来，就能见到爹娘了，就能把安茉带出这黑暗的地窖了。
火舌渐渐收了势头，噼啪的柴火声里，马蹄声、呐喊声盖过了一切。两个小小的身影被裹在无边的黑暗里，却因为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终于有了一丝撑下去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