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医帐的帆布被秋风刮得“哗啦啦”响,药味混着血腥味,呛得柯言猛咳了两声。他睁开眼,左半边脸疼得发麻,眼缝里只看见帐顶灰蒙蒙的布,耳边是伤兵的呻吟、军医的吆喝,还有帐外隐约传来的马蹄声——不是蛮贼的乱蹄,是援兵的铁蹄,可这声音没让他松口气,反倒让心口像被攥紧了似的,发慌。
“你醒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柯言偏过头,看见安茉蹲在床边,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睛肿得像核桃,手里还攥着块沾了血的布巾。她身后,安茉的母亲靠在墙角,右臂用布条吊在脖子上,袖子空荡荡的,脸上的黑灰还没擦干净,嘴唇抿得发白,指节攥得死紧,连带着受伤的胳膊都在微微发抖。
“我爹娘呢?”柯言的声音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喉咙就疼得像有针在扎。他想坐起来,却被安茉按住肩膀,她的手冰凉,抖得更厉害。
“别乱动,你额角缝了针。”安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你爹娘……他们没躲过去,里正叔说,他们是为了护着邻居,被蛮贼……”
后面的话没说完,安茉就哭出了声,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柯言,我们快逃吧,去南边,我娘说南边没打仗,我们找个小村子,种点菜,再也不回来了!”
柯言的脑子“嗡”的一声,爹娘倒下的画面突然撞进来——父亲被蛮贼踹倒时的闷哼,母亲胳膊上的血染红了棉衣,还有林菀趴在他身上,最后那句“好好活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没感觉到疼,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他浑身发颤。
“我不逃。”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还有藏不住的慌张,“我要留在这,加入义军,杀蛮贼,报仇。”
“你疯了吗?”安茉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哭声更乱了,“他们有刀有马,你连架都不会打!你去了就是送死!柯言,我们说好要一起活着的,你忘了雨檐下你说要做我身边的大侠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越说越急,眼泪糊了满脸,语无伦次:“我娘伤了胳膊,我只有她了,现在也只有你了!我们一起走,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太平了再回来不行吗?我害怕,我不想再看见火,不想再躲地窖,我想有个家,有你和我娘,安安稳稳的……”
柯言看着她哭到变形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他也怕,怕蛮贼的刀,怕再也见不到安茉,可一想到爹娘的死,想到陆安镇烧塌的房梁,那点害怕就被压了下去。他伸手,笨拙地擦掉安茉的眼泪,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脸颊,自己的手也在抖。
“安茉,我不能走。”他咬着牙,声音发颤,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要报仇,得把蛮贼赶回去,不然还会有别的镇子被烧,别的孩子像我们一样躲地窖。”
他顿了顿,看着安茉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帐外的火光,还有他自己慌张又坚定的脸:“你先跟着伯母去南边,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我叫柯言,诺言的言。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们会在太平的国家里重逢的。”
“我不要!”安茉使劲摇头,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我不想跟你分开!我怕这一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柯言,你跟我们走,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太平,一起……”
“茉儿,好了。”安茉的母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她扶着墙站起来,受伤的胳膊晃了晃,眼里藏着没散的恨意,却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怕,“就让,就让阿言他......”她走到床边,看着柯言,目光里带着点沉重的托付,“我……我怕了,我不敢再对着那些刀,可这恨不能就这么算了。阿言,你替我们,替镇上的人,把恨讨回来吧。”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忍什么:“我带茉儿去珏安城,那是我娘家,能落脚。你要是活着,就来找我们;要是……”
话没说完,她就别过脸,声音哽咽,伸手拉过还在哭的安茉,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安茉还在哭,却被母亲拉着往后退。柯言看着她被拉走的背影,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直到帐帘被掀开又落下,安茉的哭声渐渐远了,他才蜷起身子,把脸埋在枕头上,眼泪终于忍不住砸了下来。
他怕,怕自己活不到太平的那天,怕找不到安茉,怕忘了珏安城的名字。可他更怕,怕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林菀,对不起安茉母亲眼里的托付,对不起安茉哭红的眼睛里那点期待。
此后八年,柯言真的留在了前线。他跟着义军南征北战,刀光剑影里,左眼下添了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身上的旧伤叠着新伤,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最开始的日子,仇恨是他的全部——每一次挥刀,都想着爹娘的死,想着陆安镇的火,想着安茉母亲那句“把恨讨回来”,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只知道杀,不知道躲,好几次都倒在死人堆里,全靠那点“要报仇”的念头撑着活下来。
可日子久了,仇恨渐渐冷了下去。尤其是每次中箭、负伤,躺在医帐里昏昏沉沉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来的,不再是蛮贼的脸,而是安茉哭红的眼睛,是那句“柯言,诺言的言”,是“在太平的国家里重逢”的约定。他开始怕疼,开始躲刀,不是贪生怕死,是怕自己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安茉,再也兑现不了承诺,再也没法去珏安城,告诉她们“恨讨回来了,太平来了”。
战争打到第八年,王朝终于扫平了蛮贼。柯言站在刚收复的城池上,甲胄上的血污被秋风吹干,结成了黑痂。远处的天空灰蒙蒙的,断壁残垣间还冒着青烟,几只乌鸦落在烧黑的房梁上,“呱呱”地叫着,声音难听又荒凉。
他摸了摸左眼下的疤,指尖能摸到凹凸的痕迹。心里是空的,像被掏走了什么,麻木得厉害——仇恨没了,战场的喧嚣没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像根救命的稻草,攥在他手里。
去找安茉。
去珏安城。
去兑现那个“在太平的国家里重逢”的诺言。
秋风卷着尘土,吹过他的甲胄,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又像在叹。远处的旷野上,野草在战火过后的土地里冒出了嫩芽,一点点绿,在灰蒙蒙的天地间,透着点微弱却固执的生气。柯言望着南方,那里有珏安城,有他唯一的念想,有他活下去的意义。
他要去南方,找那个在医帐里哭着拉他衣袖的姑娘,告诉她,柯言回来了,带着太平,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