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辰,你不如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怎么样?”
被母亲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端木辰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议,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尽管在她十八年的人生中,她从来都没有从端木家族的府邸走出过一步,但是同样是这十八年的人生,将“拒绝”这个选项从她的生命中彻底的洗去了。
端木辰的母亲叹了口气,虽然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尽可能的将这个世界的常识教给了端木辰,但是看着她虽然说着“知道了”却依旧疑惑的眼神,她知道如果不让这孩子亲身去体验一下正常人的日常生活,她恐怕这一生都无法正常地融入这个世界了。
自己只要忠实地执行别人的要求就好了,至于自己能不能做到,需要支付怎样的代价,这些都不在端木辰的考量范围之内——或者说直到两个月之前,她连思考这些问题的自由都不曾有过。
端木辰出生的端木家族,从其复姓的姓氏就可以看出,这是青龙帝国的贵族门第,当年青龙帝国建国的时候,擅长操纵人偶的端木家族在帝国的领土扩张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此获得了世袭贵族的身份。然而时过境迁,随着人偶师这个职业的不断衰落,端木家族的地位比起当年也是一落千丈,而今在青龙帝国大大小小数十支贵族门阀中,端木只能排在末位,当初属于这个家族的权力,正在一点点被其它氏族所吞噬,甚至有些新近崛起的、没有贵族身份的商人家族,在帝国中的影响力也悄悄地超过了端木这样的衰微贵族。
但是即使是这样一支没落的家族,也依旧恪守着贵族的生活方式——比如说,对血脉传承的挑剔。
端木辰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她的母亲是上一任端木家家主的侍女。两人发生关系的原因仅仅是端木家主那一晚饮酒过度而神智不清,错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夫人,在那之后不久,侍女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显而易见的,重视门楣的端木家主不愿意看见这个孩子的降生,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不仅会“污染”这个家族的血脉,也会让他自己的一世清明毁于一旦。家主下了命令,让那个侍女自行堕胎,但是那个侍女却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于是找了一个机会溜出了端木家,带着怀孕的身躯靠给人做钟点工维持生计,硬是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毕竟纸包不住火,端木家主在侍女失踪后就意识到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他料定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必然跑不远,便派出了自己的手下在附近的几个城市搜索侍女的踪迹。在端木辰出生的第三天,一群侍卫冲进了侍女的住所,将她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团团围住。按照端木家主的命令,一旦发现侍女及她的孩子,便对二人格杀勿论。然而当时带队的人是端木家主的心腹,一位六阶的人偶师,他察觉到了端木辰右眼的不同寻常,当即决定留下母女二人一命,待他向家主禀明情况后再行发落。
在亲自观察过端木辰的右眼后,端木家主意识到这个孩子可能会成为端木家族、乃至整个人偶师崛起的希望。他答应放母女二人一条生路,并且承诺那位侍女成为自己的小妾,享受家族成员的待遇,而端木辰则会作为家族的继承人,在自己死后掌管整个家族,而条件是端木辰的生活必须由自己全权负责,即使是她的母亲也不得过问和干涉。
这位年轻的母亲没有选择,如果她拒绝了端木家主提出的要求,那么等待她和孩子的就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从那一天起,端木辰正式成为了端木家族的一员——不,这样的说法可能有些奇怪,就其结果而言,成为端木家族一员的恐怕只有她的右眼而已。端木家主根本就没有把端木辰视作自己的女儿,在他的眼里,面前这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只实验动物而已,他所需要的,仅仅是一名能够为家族带来中兴的降灵系人偶师。
从端木辰被带回家族的那一天起,围绕她展开的各种计划就开始了。从她刚刚满月的那一天起,正常的饮食供应就被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加入了魔晶粉末的特制饮食。确实,长期摄入魔晶可以改善人类的体质,增强与魔法元素的相容性,但是在此之前很多人就会因为无法耐受魔晶带来的刺激而一命呜呼了。端木辰是幸运的,或者是她确实天赋异禀,连续十八年服用这些东西,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身体的发育迟缓、体质虚弱而已,相对于那些失去了生命的前辈们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当然了,端木家族对端木辰的改造远远不止于此。在她三岁生日那天,端木家主认为她已经可以承受正式的身体改造了(至于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现在已经是不得而知),于是端木辰当天就被送进了家族的地下室,进行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手术,以她的右眼为核心,将一个精细的魔法阵刻在了她的右半边脸上。在端木家主看来,这次的手术非常成功,端木辰右眼的能力被最大化的开发了出来,但是作为破坏身体结构的代价,端木辰右眼的视力连同整个右半边脸的知觉都不复存在了。
有些人可能不太理解,既然端木辰的存在是端木家族乃至整个人偶师复兴的希望,那么端木家主难道不应该将她视作珍宝、尽心尽力去保护吗?用这样粗暴的方式对待一个三岁的女孩,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整个家族可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了啊?
这样的想法固然合理,倒不如说如果端木辰早出生几年,故事可能就会照着这个方向发展。然而在努力了半辈子而一无所获之后,端木家主已经认命了。对他而言,家族的没落、人偶师的衰亡已经不再是可怕的梦魇,而是已然注定的结局,自己的这个私生女如果能够成为出类拔萃的人偶师、带领家族走向中兴自然最好,即使她不幸早夭,迎接自己的也不过是在梦中上演过千百遍的终结而已。
如果一个人不在意自己的失败,那么无论他承受着怎样的风险,他都可以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视作无本的生意。正是抱着这样的思想,端木家主拖着还只是个婴儿的端木辰,踏上了那条风险最高的道路。他想要的,仅仅是最上位的人偶师,如果端木辰不能做到的话,她对他而言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甚至没有等到端木辰脸上的刀口完全愈合,针对她的特训就开始了。刚开始的四年,她被关在家族的地下室里,端木家主则派人定期将各种各样的灵魂送进地下室,由于地下室的特殊布置,灵魂会在这里变成肉眼可见的半实体,直至它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之后会有新的灵魂补充进去——灵魂的形态会维持在它死亡时的模样,而在端木家主的刻意安排下,被送进地下室的灵魂大多是一副四肢折断、面容尽毁的惨状。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整整四年的时间,端木辰就和这些可怖的“生物”昼夜相处,从一开始缩在墙角无助地抽泣,一直到能够用漠然的表情观察着这些连成年人都会反胃的灵魂的一举一动,因为她意识到在这间只有一张床的地下室里,她除了这么去做以外,没有其它任何选择。
当然了,端木家主也暗中安排了人去保护端木辰的安全,毕竟惨死的灵魂有很多都是心性残暴的恶灵,若是真没有人在暗中保护,三岁的端木辰可能连四天都活不下来。但是这些人的任务仅仅是保护端木辰的“生命”,至于她被吓昏迷、或者身体被恶灵弄伤,这些都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问题。
这就是端木辰七岁之前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端木家主认为她对灵魂有了足够的适应性,可以进行进一步的修炼为止。于是端木辰被从地下室带出,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蓝天和白云,对恶灵都可以漠然处之的她,在看见阳光的第一刻,却然而被刺眼的光芒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对于端木辰来说,重见天日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等待她的是一年365天无休、每天十四个小时以上的训练,从最基础的冥想一直到与灵魂相关的精深内容无所不包。按照端木家主的计算,这是一个7岁的孩子能够承受的最大强度的训练量,而不至于让她的身体崩溃——端木辰是否会感觉疲惫,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面对着这些填鸭式的课程,这些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在他的眼里如果她连这些都无法承受的话,那她就是个不值得自己抱以期望的“废品”。
如果自己站在端木辰的位置上,自己能不能够承受这些,自然也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面对这一切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负担,端木辰是怎样的态度呢?说起来可能并不会出乎大家的意料,没有任何反抗地,端木辰选择默默地承受下了这些不合情理的事情。端木辰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少女,她很早就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意识到,对他们而言自己真正有意义的,只有那一只右眼,端木辰这个个体的存在是毫无价值的。如果不能让那些人(她并不清楚应该怎样称呼端木家主以及他的手下,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起过这些)满意,自己就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而从地下室中部分灵魂的身上,她已经见识过被抛弃的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只要听话就可以了。”对于这位少女而言,“拒绝”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早晨被叫醒就立刻起床穿衣洗漱,被带到训练场就一直练习到课程结束或者力尽倒下,即使是受到了无理的指责也只要默默地低头倾听就好,这就是端木辰选择的生活方式。
如果把自己当做人偶,就不会感觉到痛。如果放弃拒绝的权利,就不会感到自己处境的可悲。被要求的事情无条件的执行,不被要求的事情连想都不要去想,身为人偶师的少女,对人偶的生存方式再了解不过了,而且她也由衷的认为,正是这样的生存方式才能够使人偶,还有身为人偶师的自己在人类的手中生存下去。
人偶般的生活持续了十一年——不,如果认真说起来,端木辰整个十八年的人生都与人偶无二——直到她十八岁的那一天。那天早晨六点,端木辰准时被生物钟唤醒,但是本应该来叫她起床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端木辰感到有些疑惑,而且房间外面一片喧哗,看起来是陷入了某种混乱,但是这些都与她无关,没有收到命令的少女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某人来告诉她应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窗外的天色由暗转亮再转暗,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那一刻,一个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的陌生女人走进了端木辰的房间。
“啊,总算有人来了……”这大概是端木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聊,而且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突然在她的面前泪流满面,并且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这个女人就是端木辰的生母,从客观的角度来说,这也是端木家主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败笔。在以妾的身份住进端木家后,端木家主没有对她再产生过任何兴趣,他将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培养”端木辰的身上。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他毫不在意的女人,凭借着自己的姿色和情商,一点点拉拢着自己身边的人,渐渐在家族内部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经过十八年的努力,在一个早上,她买通了端木家主身边的侍女,将睡梦中的端木家主刺杀,随即用一天的时间镇压了所有反对她的声音,并且在那一天的日落时分正式继承了端木家族的家主之位,成为了家族新一任的掌权者。
她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虽然前任端木家主一直在试图隐瞒端木辰的事情,但是毕竟纸包不住火,有关这件事情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整个端木家族里传播开来。听闻了这一切的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受到如此的对待,身为一名母亲,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苦而已。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端木辰没有再被要求进行任何有关人偶师的修行,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母亲每天都会陪在她的身边,为她讲解一些这个世界上“正常人”的生活方式。但是十八年如同监禁般的生活,已经将端木辰和正常人的世界完全隔绝,她的母亲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必须走出这个家族,到外面的世界上亲身体验一下普通人应有的生活,否则她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天堑永远都不会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