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霾,如同铸铁般泛出冷酷灰黑色泽。层层堆积的铅色雨云间,一架时空管理局的运输机正摇晃着臃肿的机身,缓慢穿梭于不时掠过的闪电之间,仿佛迟暮的老者蹒跚前行。机舱外滚雷闷响,机舱内涡轮轰鸣,种种嘈杂的声响交错纷杂,似乎化作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舱内那一对少年少女心头。已经处于变身状态的菲特与提诺僵坐在这片阴暗空间之中,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死寂的沉默。提诺·斯克莱亚……这位平日里活力四射的少年仿佛在一夕之间就被抽走了全部心神,那总是洋溢着笑容的面庞此刻眉头深锁,表情全无,如同深冬之大地,满布冰霜酷寒;那对总是神采奕奕的瞳孔现在全然失去了光泽,如同无星之夜空,满溢漆黑黯淡。除了鼻孔里尚有气息呼出,此刻的提诺,已然与死人无异。
菲特静静地坐在提诺身旁,紧紧握住恋人那略显冰凉的手。纵使神情之中尽是担忧与哀伤,她此刻也只能选择默默守候着眼前的少年,因为她明白,此刻提诺心中的伤痛又怎是三言两语所能抚慰……
沉闷的航行似乎没有尽头,即使是体力出众的菲特也感到一丝疲累,她慢慢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中,本想将其中的物件拿出来悄然端详,却在触碰到那特殊的存在时迟疑了:看着身旁恋人那凝滞着悲伤的面容,她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不合时宜。于是菲特只是将这特殊的饰品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它原本冰凉的表面在自己掌中渐渐沁出一丝暖意,却始终没有将其取出:那是提诺赠予她的项链,自从接受它的那日起,她就一直将其带在身边。而数天之前,她才真正了解到,这被自己的恋人赋予了爱意,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奉献给她的信物,曾对于提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启程前几日,当菲特再次提及这串项链的来历时,曾有些迟疑的提诺最终还是将关于它的一切娓娓道来:那是一段尘封已久,未曾向他人提及的记忆,甚至对自己的兄长也是如此。提诺六岁就随军团生活,超凡的魔导资质是他在那个战火连天的世界中生存的唯一资本,但孤儿的身份和恶劣的环境,也让他体会到了同龄人难以想象的孤寂与痛苦。七岁那年,他在兵团之中遇到了一对比自己大六岁的少年“情侣”。或许是同病相怜,在战争中失去所有亲人的二人将提诺作为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一直帮助和照顾他。而品尝到亲情滋味的提诺,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提诺十二岁时,那对饱经硝烟的男女最终在战火之中结为连理,而当时仅仅只能祝贺他们的提诺,却收到了来自这对年轻夫妻最真挚的馈赠:那块玄晖石,曾经是两人爱情的见证,而那时成为了那对战场伉俪,对自己唯一“亲人”最深情的祝福。后来在战斗中展现出非凡领导能力的提诺,凭借自己的突出表现,加上已成为兵团高官的这对夫妻的提拔,被总部破格委任为兵团团长。而恰恰又是这对夫妻的举荐,提诺最终被管理局召到本部任职。
“来到本部以后认识了你,这是我一生最宝贵的收获;然而,若是没有他们,也许你我今生将就此擦肩而过……菲特,如果说你是我的命运所在,那么他们,就是指引我走上命运之途的领路者……”
当诉说这段记忆时,流露在提诺脸上的沧桑与幸福让菲特难以忘怀,她也在隐隐之中体会到了提诺将其一直埋藏于心底的缘由:在那个血雨腥风的世界里,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对于孤身一人的少年来说显得尤为弥足珍贵,而那对夫妻看似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其实也蕴含着希望提诺“尽快离开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这样一份美好的期许。提诺自然能够理解到他们的一片苦心,并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与至亲之人分离的苦楚,又有几人能够泰然处之?所以,提诺选择了以“几乎没有真心朋友”的拙劣言语将这段记忆深深埋藏,直到菲特以恋人的身份叩开了少年的心扉,他最终才选择将这段记忆,与自己现在最为珍视之人分享……
然而……现实的残酷,却让这段记忆永远地成为了提诺挥之不去的梦魇……就在执行这项任务之前,提诺从以前的战友那里听到了噩耗:那对夫妻在一次战斗中双双牺牲了,丈夫为保护妻子而死去,妻子则为丈夫殉情……前所未有的哀痛仿佛在那一瞬间就将这位曾经如此坚强的少年彻底击垮,菲特从未见过提诺听闻噩耗时,脸上那仿佛整个世界在自己面前崩溃的神情,而这无法改变的事实,已然在这坚硬如铁的灵魂上,划下难以治愈的裂痕……
上级得知提诺特殊的经历,就准许其可以暂时放下任务前去吊唁,然而他却拒绝了,决定将任务作为一切的优先。
“或许是这次任务关系着更多人的生命吧……”望着窗外的阴云,菲特心中也可谓五味杂陈。这个管理世界常年阴雨连绵,雷电不断,而他们来到此地要执行的任务是:摧毁一台魔导机甲。这台机甲是一件太古遗产,曾运往此此进行特殊研究,然而一次闪电造成的事故,让其自主启动。这台机甲本身就是用来杀戮的机器,此次错误启动导致其开始无差别攻击,造成大量的流血事件,而总部派出回收的魔导师也都铩羽而归,最后总部决定,为了不危及周边的住民,放弃回收,将其摧毁。而之所以只选择他们二人作为此次任务的特别执行小组,原因就是这台机甲的特性就是疾速,而作为管理局中数一数二的速度型魔导师,他们自然成为了此次摧毁行动的不二人选,抑或说,管理局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完成这项任务的魔导师了。
但是……现在的提诺他……已被悲伤与痛苦所束缚,纵使他往日能将生死别离视作平常之事,可是现在,面对至亲之人的离去,他又怎能……平静下来……
菲特想要拯救,却有无能为力。 身为提诺所守护的恋人,被守护的自己究竟该如何彻底抚慰那坚如磐石却又满是伤痕的心灵呢?她……不得而知,唯有静静地守候身边之人,希望这无声的安慰,能带给那已被哀伤所折磨的少年一丝抚慰……
“斯克莱亚队长和哈拉温事务官,本机十分钟后到达出击地点,由于天气原因,本机不能做太多停留,还望二位做好出发准备。完成任务之后请尽快联系本机,以便能够及时返回。”
“啊……我知道了。”听到运输机驾驶员发来的通信,久久未言的提诺语气僵硬地予以应答,随后缓慢站起身来,冲菲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菲特,我们走吧。”说着,他便向着舱门走去,然而……
“提诺!”纤细的臂弯温柔而坚决地将少年那如同山一般沉重的背影揽入怀中,这,便是金色闪光的勇气与决意……
“菲……特……”惊讶之余,提诺似乎听见心中传来了坚冰碎裂的细微声音。脊背上不断传来柔和的暖意,仿若早春时节的暖阳,正将温柔和煦的光辉,播撒在自己那早已冰封一片的心田之上。
“提诺……我知道,你一直压抑着这份悲伤,但是不要忘记……”菲特紧靠着那坚实却又背负了太多责任的脊梁,轻闭上双眼,眼角涌现出几缕泪花,“现在的你并不是独自一人,你还有家人,还有朋友,还有……我……”
阴云之中露出一丝柔和的金光,即便是在漆黑的暗夜中,月华的清辉也一直指引着迷子的方向,救赎着伤者的心灵……
“所以……所以……”
彼此相隔的灵魂,被爱意无声地联系在一起。这正是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少女此刻的言语,只为将少年从无尽的哀痛之中拯救……
“提诺,想哭……就哭出来吧……”
“谢谢……你,菲……特……”泪水悄然盈眶却未流下,言语哽咽滞涩却仍铿锵,少年并未痛哭,而是如同将眼泪锁在眼眶中那般,把这难以释怀的情感消弭在这近乎静默的悲愤之中。对于提诺而言,此刻的隐忍已然没有之前那般痛苦,因为少年已经真正体会到,现在他的痛苦早已不只是自己一人默默承受,而有别人去理解,去抚慰,去分担,那正是一直守护在他身旁的,命运之中的恋人……
当彼此的心神稍微平静下来,提诺轻轻拉开菲特的臂膀,转身将那施与温暖的双手缓缓捧起。少年仍然含泪的碧瞳平静地望向自己的恋人,在少女眼里,那仍然清澈的眼神之中满含着难以违抗的坚决:“菲特,虽然……说这些话会伤到你的心,但是,无论如何你都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诶?”少年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少女心中几阵疑惑。
“如果我战死了,请不要为死去的我而白白牺牲。答应我,无论我怎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提诺,你!……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菲特震惊了,那是她未曾预料到的言语,而少年的严肃与坚决,却又让她明白,这绝非一时兴起所说出的请求。只是这近乎违背他们彼此爱之誓言的话语,让少女的质问惊讶之中,又带上了些许埋怨。
“我……别无选择,身为军人,身为战士,战死沙场既是荣耀,又是宿命。现在的我,已经有了所要保护的人,为了她,我一定会更加拼命地去战斗,到那时,或许谁人都无法阻止。而我,并不想看到她为了我的冲动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
说到这里,提诺一时语塞,而菲特也不知如何作答。那是不容分辨的事实,久经战阵的二人不会不明白,然而,之前的两人却又都刻意地将之回避,不愿提及。而如今,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终于让提诺下定决心,将这番心中最为沉重的话语向自己的恋人道出……
“但是,但是……”菲特踌躇着,温柔的红瞳偏向一旁,不愿意直视自己深爱的人。身为战士,她能够理解提诺的觉悟,但身为少女,身为初尝了爱情甜蜜滋味的少女,她却又万万不想看见提诺去用生命履行职责,然后将那孤身一人的痛苦记忆只留给自己承担……种种想法在菲特心中如同乱麻般交错而过,尽管感到答案离自己只有一纸之隔,却又飘渺到似乎难以触碰。忽然间,仿佛清风吹拂过闷热斗室,仿佛花朵绽放在石缝之间,那或许早已隐藏在自己脑海深处的答案,此刻终于浮出水面……
少女挣开少年紧握的双手,轻抚过少年那凝聚着信念与决意的面庞。触碰着温热的泪水,少女一面感受着少年的赤忱之心,一面满含着难以言述的温柔,将那潜藏于心底的誓言化作轻柔的言语,娓娓道出那份最特殊的回答:“我答应你,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我一定会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我心中的那个只爱着提诺·斯克莱亚的自己将会陪伴着你一直走下去,我会将这份心意为你永久封藏,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这便是我的回答,我的执念,请不要推托,提诺。”
“菲特,你……”
惊讶之情顿时布满了提诺的面庞。这份答案……他未曾料想到。少年想要守护的,不只是少女的生命,更是少女的灵魂,倘若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刻真的到来,他会让她忘却自己,去寻找新的感情寄托,但是……
不过,提诺最终还是露出了自嘲的笑容:这样的想法,真是何其愚蠢。两人爱恋的誓言如若真的如此脆弱,那么又有谁愿意去将其守护呢?更何况眼前之人,是比谁人都要温柔,也比谁人都要坚强的金色闪光,这份融合了战士信念与恋人爱情的心意,自己又怎能不去尊重呢?
“这份回答,我接受了……”提诺擦干脸上的泪水,语气之中带着些许歉意,却又有几丝欣慰:“对不起,菲特,这个时候和你说出这种话。”
“没事,你能有这份心意,我也很高兴,但是……”菲特悄然搂住了提诺,言语中似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更多的却是一份沉重的嘱托:“以后不要把生死这么重要的事情放在嘴边了,可以么?”
“嗯,我知道了。”轻着抚那怀中柔软的金发,提诺轻声地应许着自己的恋人。
运输机的舱门缓缓打开,肆虐的狂风夹杂着震耳的雷鸣,仿佛即刻就能粉碎人们脆弱的心灵,却无法撼动面前这对因爱恋而彼此信赖与融合的灵魂。
“菲特/提诺,我们走吧。”两人彼此十指紧扣,以同样温柔的语气,向身边的恋人道出一份面对未来的决意。相同的言语中蕴含着不同的思念,不同的心意中又包容着相同的信任,共同奔赴的战场虽然吉凶未卜,心手相合的少年与少女却已不再迷茫,只静静期待那变化无常的命运,能够为他们再度奏响凯旋的钟声。
于是,坚韧的碧辉与柔和的金芒划破这被阴霾所笼罩的天际,宛若一对比翼鸟,冲向了那被重山与峻岩所填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