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
她现在,在我的出租屋里。
她仍然瑟缩发抖地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
我小心翼翼打开笼子,从残旧的简易衣橱中拿出一条我平日里不穿的粗制的麻布袍子丢给她。“先拿去遮掩一下吧。”
袍子落在少女赤条条的背上,被她凶狠地抓到胸前,死死遮捂住敏感的部位。一双警惕而又恐慌的目光从敞开的笼子内向我扫过来。然后又缩回到了双臂之间。
从现在开始,我决定不再将她视作它。
“你有名字吗。”我问。
她垂头,没有声音。
“那你就叫小家伙吧,这就是你的新名字。”
我喊她。
“诶,对了……”克制了下自己略激动的情绪,我平静问道:“你说我在小说里……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我购买这个奴隶的相当一部分原因。要知道,正是因为她的这句话,才引起了我的好奇。
她垂头,仍然没有声音。绷着双臂,紧紧地裹在我的麻布袍子内,像一只受尽恶人虐待与折磨,再也不愿意相信人类的野兽。
但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从双臂间露出来,几缕凌乱的乳白色发丝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黏在被汗水濡湿的额前,脸颊上的淤青、伤痕,泪雾迷蒙——我说不清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但看得出,她很痛苦。
注意到少女终于肯看我,然后,她仿佛鼓起了一种莫名的勇气而正视我。
“你——买来老朽绝对——绝对会让你后悔。”
“诶,终于张嘴巴啦。”我蹲下来好奇看着她。“对喔,你一个小不点为什么要自称老朽,很奇怪喔。”
“老朽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站起身,沉了口气。
“好,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最好放尊重点。”在这瞬间我的表情,我的语气,开始变得不带任何感情。“我买来你,是为了让你给我做事的。你肯做,才有食物,有水,才能活下去……而如果,你不肯做嘛……”冷视着少女凌乱的长发下的那双泪目,我抿着嘴唇冷笑了一声。稍微动了动拇指,怀里的剑被我从剑鞘里顶出一小截黑色的剑身。
“你懂吧?”
说完这些话,虽然内心希望这个细菌姑娘不会对我产生什么误解。
但产生误解,也无所谓。
想要一个细菌奴隶服从你,那就得让对方害怕你——虽然我并不熟练,但这是其他白细胞对奴隶们所使用的惯用的路数。
“恶棍!!”
一声娇斥,她猛地扑向我。
像一只展翅的野鸟一般从笼子内跳出来,用她的爪子挠我,用牙齿咬,用脚踢,用拳头打。
——唉,是有够暴躁的。
从骨髓城毕业以来,我便厮混在这个尚武的国度里。身为白细胞一族内,以近战最为优势的嗜中性粒细胞的一员,自己所参与的与异界入侵者们大大小小的战斗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次了。别看我现在这幅胡子拉碴,颓里颓气的模样,在我处于防备的状态下,任何病毒、细菌、甚至寄生虫,想要伤害到我——都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噢,对了。
所谓的异界入侵者嘛,就是眼前这种家伙。传言中,他们的祖先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小家伙,不许闹!”我大吼她,捉住她的肩膀把她拎到半空,然后轻轻放进木笼子里。
脸上火辣辣的,手臂也被她抓破了。
我锁上笼门,恼怒地拔出长剑。“你再闹,我宰了你!”
“呵……”少女的脸上汗水淋漓,她气喘吁吁地盯着我。哪怕看到我拿剑吓唬着她,也依然一脸地无所畏惧,嘴里还骂骂咧咧着。“恶魔,色狼,囚禁别人的变态。”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无奈。
很想解释自己不是色狼,但之前因为需要搪塞奴隶商人,而硬说要把她作为性.奴的话。可既然出口的话已经收进了对方的耳朵里,估计已经覆水难收了。
虽然被骂。
但至少,我买来的这个奴隶终于肯跟我交流了。
我把剑收起来。
“有本事,就宰了老朽!要不就放了老朽!”
“小家伙,你总得有个称呼吧。”
我总不能真的宰了她,更不能平白无故放了她,眼前的女孩子是除了手中的剑以外,我一个单身老男人所有的财产了——看着自己手里的剑,我疲惫地叹了口气,把武器随手丢到床上,又听她说:“我不叫小家伙,你这种人,杀人犯,凭什么给我起名。”
小家伙又在给我编造罪名。
我可没杀过人。
在很多年前,为了糊口,细菌、病毒、寄生虫我倒是杀过不少——但它们在这个世界的道德观下,不能算人。
“那行,你叫什么……”我把半截香烟从烟盒里叼出来,看着她。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着她说的“你这种人”这句话。
“老朽……老朽叫……”她的脸上犹豫着,半天想不出自己的名字。
也是,她这种可怜的小家伙,怎么可能会有记忆细胞给她名字。
我这种人呢。
我是有名字的。
我叫韩小白,名字不是谁取的,是我曾经的父母给的,小时候在家里生了场怪病,在自己房间里躺着睡了一觉而已,就莫名变成了现在这种人。
现在,我这种人,在这个名叫“免疫之国”的诡异的国家中差不多跟以前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血统,也没啥不凡的机遇。
嗜中性粒细胞——在这个阶级化严重的国家之中,算得上比较低贱的身份了。我的确没有资格给其他人起名字。在这个世界里,有资格为其他生物命名的存在是另外一个人数稀少的种族。他们是记忆细胞,无不是这个国家的皇族贵胄,达官显贵。最次,也起码是占据着一两座城镇的领主级别的人物。
当然,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中拥有一个响当当的,正式的名字不仅只是一种称呼,它更多意味着地位,荣耀,还有最重要的——寿命。
我们嗜中性粒细胞的平均寿命不过三十岁。
我已经快了。
如果能有个官方公认的正式的姓名,估计还能续个七八十年命,但以我卑微的身份,倒霉蛋的运气,估计无望了。
这也是我买来这姑娘的原因。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
我许多年前倒是认识一个记忆细胞,跟我关系还不错。她叫——
“叫腊味饭,老朽的名字叫腊味饭。”
奴隶少女的声音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扯回来。
“好吧,腊味饭。”
看着腊味饭,我想起腊味饭的味道了,我问:“你能明白,现在是我的奴隶?”
隔着笼子,她竟然点点头,然后又莫名摇摇头。最后,一脸苦大仇深地瞪着我,神色不善。
“那你明白,要听主人的话?”我又问。
“老朽不听。”
我是一个粗人。
不懂得讨好别人,更不会那些花里胡哨的套路,她既然不肯听我的。我想不到别的,只想到至少可以威胁她。
“我不杀你,但是不介意弄残你。”我拿过剑,然后把笼子的门再次打开。“你出来,再给我捣乱,我就砍下你一个零件。”
威胁果然有用。
从笼子里乖乖地站在了我面前。
“老朽不会听你的。你是恶棍,是小说里的人。”她冷眉横对着我。似乎是认准了我不敢拿她怎么样,竟然朝我的脸上吐出一口黑色的唾沫。
——是毒液攻击。
毒液攻击——算得上乳酸杆菌的一项不可小觑的攻击技能。要知道,它们的唾液之中是含有腐蚀性剧毒的。但基本上,只有当它们成年体后才能掌握这项技能。出乎意料,小家伙攻击天资倒是不错。
我稍微歪了下头,轻松闪过少女的口水。
忍不住迫切地问道:“小说里的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还想向我吐口水,我把它一把搂过来。用力从背后扣住她。
“你要不跟我说清楚,我可就不放开你了……”
我不想逼她的,但没办法。
“恶棍……滚开啊……”
腊味饭在我怀里绝望挣扎了几下,慢慢意识到无力挣脱,才终于说出了原委。
“老朽……老朽所经历的一切,老朽的过去,都写在了一本小说里。而你,你这个恶棍——就是老朽小说中的反派角色之一!”
——反派?
我惊讶。“也就是说,你以前认识我,或者见过我。”
“就是你,你化成灰,老朽也记得你的脸。是你,和一队白细胞闯进了我们的部落,杀害了我的家人,杀了老朽的朋友,夺走了老朽的一切。”
我心下恍然而悟。
即便女孩所说的内容涉及到了一场凶杀,似乎与自己有关,但我毫不为此所愧,并且,我的脸上还不由得绽出了笑容——对能有人能记住我的这张脸而感到莫大的欣慰。
毕竟,我的脸很稀松平常。
平凡,路人脸。
不好看,也不难看。
也没有显眼的疤痕,更没有什么特点。
有时候自己照镜子,都会忘记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