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消失了。
消失得唐突而又异样。
隐隐记得,距离天亮,至少还有五六个小时。可此刻,夜色亮得犹如白昼,使整座矮林的一切都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不仅天色变得奇怪。
腊味饭此刻的着装也很奇怪。
一身洁白的大褂,胸前的小口袋中插着一支派克牌的黑色钢笔。
“你怎么了,腊味饭,怎么这副模样……”
我半睁着眼睛,浑浑噩噩地走向她。
我看到——她一只手插在口袋,另一只手的指尖竟然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
“呃……”我眯起眼睛,向前微微伸着脖颈。“你怎么还抽起烟了?”
我继续向前。
她不回答,夹着香烟的指尖搁向唇角,灼起一丝红焰——青烟缭绕,如梦、如雾。
随着两者的距离愈来愈近,我逐渐看清了女人的全貌,我的眼睛缓缓睁大——睁圆——眼前,是个女人。
我确定,那不是个女孩,而是女人。
那个女人,只是有着一张近似腊味饭的脸,但看上去,却至少——年长了十岁。而除了那张我所熟悉的面庞,身体的其他部位与特点,则完全不同了。
宽松的白大褂,也无法平复女人那凹凸有致的身材,那是一个很高挑的女人,肩膀几乎能与我平齐。
脑袋上一对小红椒一般的犄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红色的棉质发箍,那条象征着乳酸杆菌一族的毛茸茸的尾巴也不见了,原本头发的颜色竟是化作一袭乌黑如墨的长发。
“你……你不是腊味饭……”我惊讶出声,步履踉跄倒退。“你是谁!”
在那瞬间,我猛然觉悟。
眼前的一切都是迷惑人的虚幻。
我转过身,向来的方向狂奔。
——那里,有我的同伴们,他们遭受到了威胁生命的袭击。
——那里,有我认为的,重要的存在。
——我要赶回去救他们。
我转身的那瞬间,眼前的整个世界忽然剧烈的震颤了一下。黑色的土地从地底裂开一道深谷一般的伤口,猛地向外翻开,天地在顷刻间倒悬,整个世界于岑寂无声之中疯狂翻转,日月轮回,春夏秋冬,转瞬即逝。
漫长时间的轴线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拉扯成一条针粗般的细线,再被肆意**成拳头大小的一团。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整个世界眼花缭乱得仿若末日,时间扭曲、蜷缩。但却丝毫没有对我的存在造成任何影响。
我又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
随着这声叹息,发了疯一般翻转的世界,忽然像一副静置于墙面的风景油画一般安静了下来。眼前变作一片荒原,林木稀疏,怪石嶙峋,杂草丛生,深夜化作了明媚的白天,在蔚蓝的长空之下——我看到了人,一群人。
人群的数目至少有上千人,有赤着膊,握着菌骨棒的男人,有拿着木矛的女人,将牙牙学语的孩子护在中央。不管男女老幼,手中大多握持着原始的,由石制、木质、骨质制作的武器,身上穿着简陋粗糙的菌皮衣。
“这是……怎么回到原始时期了……”我喃喃道,大脑还处于一种对周围的世界懵然而又麻木的状态。
“很奇怪,对不对?”腊味饭笑着问我。
不,不是腊味饭。
是那个诡异的女人在说话。
那个人仍然在我背后。
我却不敢回过头看她。
——是神?
——还是什么。
震撼的神志稍恢复了一些,望着眼前的一切。我感到毛发倒竖。
“这是最初时候的系统记录,大致先你看一下吧。”那个声音继续说。“好了,应该可以看到了,看到了吗。”
鼓起勇气,我颤巍巍地回过头去。
那个身着白大褂的女人眯着眼睛,嘴巴里叼着香烟,用手指向那群原始人的方向。
茫然。
——看什么?
顺着女人食指所点的方向。
我竟然——看到了我自己。
我,站在这群原始人之前,最显眼的位置。看样子,仿佛是这支原始人的首脑。白须满面,目光如炬,手里握着一支由木杆、藤蔓、以及锋利的石器所制作的石矛。
“这是什么意思!”我猛地回过头,颤着手指向那群人,恐惧地质问道:“那是谁!长得怎么跟我一模一样!我在哪!你又是谁!”
“好了,吓到了,对吧……”她笑,幽深的目光有透露出一丝捉弄般的调皮。“嗯……我能想象你的样子。”
“想象我的样子?”我震惊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我就在这啊,你看不到我吗。”
她对我眨眨眨眼睛——又笑了一下。
这表情,与腊味饭神似。
“这些,你能看到的这些,都是实验室提前录制好的。抱歉了,我们暂时无法实现实时交流。根据现有的科学理论上虽然可以,但应用物理方面还攻克不了……”她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白瓷烟灰缸,将手中的香烟掐灭。“好了,不说那些了……给你解释一下。”
我茫然点点头。
——眼前这个女人,满嘴都是科学、物理、这种现实世界中的名词。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体世界的人。
——我的存在,与现实世界取得了联系。
——他们是要带我回家的?
想到这里,我兴奋了起来。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深渊般的绝望。
她说:“看到你自己了吧,呶,这个就是HXB1了,同时,当时你周围的环境,正是你最初免疫系统的样子,很脆弱,很原始对吧……”
话罢,十几个鬼鬼祟祟的肺炎链球菌,以肉躯上生长的锁链相连,像一条红色的蜈蚣一般从一片灌木丛中窜了出来。排列成一条红色的长条队伍,冲向以“我”为首的原始人队伍。
双方几乎没有迟疑,战斗在刹那间展开。
——那些肺炎链球菌完了……
——那边可有数千的免疫细胞啊。
——白发……金发……灰发……连黑发的T细胞都有……这么多白细胞,虽然不知道具体等级,虽然没有像样的兵器,但就这数目,岂不是……压倒性的优势嘛。
我暗想。
但局面却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翻转,原始人一方刚刚与肺炎链球菌接触的一瞬间,便倾倒下了一大片人,顿时间死伤严重,血肉横飞。
整个厮杀的过程惨烈异常,我不忍详视,虽然,原始人一方最终取得了惨胜。但对付这样十几只肺炎链球菌,却仿佛发生了一场免疫细胞与寄生虫之间的史诗之战。
“好了,再给你看看其他的……”那个女人轻轻挥了一下手手臂,目光所及的当前整个世界被她的这一记举动而滑向虚空。转眼间,周围化作了一片崭新的场景。
我还没从原始人被肺炎链球菌屠杀的震撼与不解中回过神来,便看到了成片的有害菌——有肺炎链球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拥有以细胞壁作为坚固外壳的真菌,乃至包括各种病毒、支原体、衣原体。这类有害菌正在朝着一座由无数粗糙的石头所垒砌的围城发起进攻。
我轻声评价道:“好简陋的建筑……这种围城……在人体世界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吧……”
我话还未毕。
那个女人轻声道:“这是最初的淋巴城了,由HXB125建立的……”
“HXB1?”
“现在又是HXB125?”
我愣愣地望向那个女人。
她的目光投向那片在众多有害菌围攻、冲撞、撕咬下,正摇摇欲坠的石城,微笑。
“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眼前看到的,你所知道的人体世界也好,免疫之国也好,这一切,都是趋于现实的一种……怎么说呢……”她的语气顿了顿,仿佛在酝酿着如何组织语言。“韩小白……你这个人嘛,以前总爱玩一些古代战争游戏,又喜欢看一些奇幻小说。为了方便你能迅速融入这个世界,并且完成任务……说他是拟态世界也行,或者说他是假象也好,总之,真是的免疫系统可不是这种形貌的。毕竟,你每一世总会保留相当一部分……现实世界的记忆,因此,总不能一上来就把你吓死,我们的研究成果也就失败了。”
话说到此处,伴随着一阵激昂的擂鼓声,石头城头上,忽然冒出了成片的金发嗜酸性粒细胞,每人手持木质弓箭。
对着城下射出疾风暴雨一般的箭矢。
大部分异界入侵者中矢,从啸叫化作哀嚎,最终死去,化作人体世界的一份落埃。但仍有一部分更为强壮的异界入侵者爬上城头,凶恶地长着血盆大口,步步紧逼。
眼前敌人冲将上来,嗜酸性粒细胞们抽出腰间的青铜短剑,咬牙抵御着异界入侵者的进攻。这时候,无数嗜中性粒细胞,嗜碱性粒细胞,包括T细胞,乃至强壮的巨噬细胞一起涌向城头,护卫着嗜酸性粒向城头下撤退。他们各个手执暗金色的青铜武器,像青铜剑,青铜盾,青铜巨斧。
我默然,没有出声。
出神地望向由“HXB125”所建立的“淋巴城”。
我——建立的淋巴城。
“看,那个是你……”她指着免疫细胞与异界入侵者们正在惨烈交战的方向,空荡荡的双手仿佛握住了什么,轻轻向左右拉开。“你这一世很有纪念意义,对免疫系统的贡献超过了以前所有……”
影像被迅速拉近——放大——我看到了一个被数百只异界入侵围困于城头,但仍然拼杀厮杀的白细胞。一张怒目狰狞的脸被鲜血染红——是我的脸,他切齿挥剑,眼见又有一只细菌被斩落首级。